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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伞骨(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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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检学习用功,是一众皇子之中的清流。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的付出得到了相应的回报。

某次考试,周博士对他赞不绝口,信国夫人也在课堂上夸奖九皇子勤奋好学,进步飞快。

公主和贵女们好奇,便借阅赵检的文章。

明容看了,回头对太子感慨,赵检的进步证明了勤奋和坚持真的能带来成功,她也要继续加油,继续努力!

太子冷着一张脸,没有任何表示。

次日,明容上完课,刚从学堂出来,一抬头,院子里正热闹。

夏日天晴,山清水秀,东宫的病孔雀又出来招摇过市。

太子不再穿红衣,也不穿亮色、暖色。

他现在只穿黑沉沉的衣服,底色极暗,绣金线或银线云纹。

明容想,像乌鸦。

乌鸦太子许久不见光,抖了抖他的翅膀,鸦黑的羽毛扑簌簌掉下来,如同他对大曜当代文学名作和哲学理论的独到见解。

所听之人,无不惊叹。

周博士的眼睛亮得像电灯泡,炯炯有神。

几位皇子动不动就说一句,‘太子真知灼见’,‘太子高见’,‘太子所言极是’。马屁精和复读机非他们莫属。

而明容的女同学,她们的眼睛装着一闪一闪的小星星,一边闪烁,一边还得羞怯地遮掩。

唯独明容,她看见的就是漫天飞的黑羽毛。

太子没事跑出来,一定有原因。

他瞧不起人的。

他曾经对她说,周博士是废物,他只会拾人牙慧,人云亦云。他的所有主张,全都延伸自他老师,也就是文老先生的作品。他一生都在重复别人的学问,无半点新意。他就是一条跟在老师身后捡骨头吃的狗。

文老先生也是太子的老师。

按辈分论,周博士和太子虽然年龄堪比祖孙,却是正经的师兄弟。

太子对师兄嗤之以鼻。

他也讨厌亲兄弟。

他说,除了燕王,剩下的皇子都是累赘,是蛀虫,是图谋不轨的豺狼。

等他登基,他会一个一个对付他们,他才不花国库的银子养废物和废物的子子孙孙。

现在,他与这些人相谈甚欢。

明容不知他的用意。

她抱着书,站在台阶上,望向他。

少年高高在上。

他在人群之中,他在云端之上,所有人都捧着他,为他喝彩,为他捧场,为他马首是瞻。

突然,他偏过头。

艳阳炽热,他们的目光隔空相撞,无影无形,偏又真实的交错。

他的目光也是暗沉沉的。

“你瞧太子——天人之姿,智计无双。”有人在旁说道。

明容循声望去,见是蔡姑娘,而在她的不远处,则站着白惜桐。白姑娘盯着太子,一瞬不瞬,听得极认真。

蔡姑娘又道:“太子讲的好深奥哦。他说的话,只有周博士才真能听得懂吧?可叹可叹,天下之大,知音难求!”

明容暗道:你瞧太子——人模狗样,斯文败类。他心里肯定在骂周博士污染了空气呢。

她说:“我看见树上有一只乌鸦抖翅膀,羽毛掉了一地,你看见了吗?”

蔡姑娘一愣,左右张望,“乌鸦?在哪儿啊?”

稍晚,明容到东宫做功课。

她发现,太子并不很需要她这位有声书播音员,她爱读便读,她不读,他也无所谓。

于是,她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多做自己的事情。

太子在书房。

明容要写作业,他命人摆一张小矮桌,就在他的脚边,又准备了舒适的软垫。

天气热,他准她直接坐地上,但是只能喝温凉的茶水,不可以加太多碎冰。

她写一会儿,停下来磨墨。

赵秀懒洋洋地翻书,一目十行,扫过几页,视线飘向小神女,再扫几页,又飘向小神女。

明小容专心致志的样子,很可爱。

他说:“明容。”

少女回头,“嗯?”

赵秀低垂眼睑,看着她的目光也是散漫的,“我厉害吗?”

“……”

明容不回答,继续写她的作业。

过一会儿,赵秀又道:“明小容,我厉害吗?”

病孔雀晒尾巴,黑心乌鸦抖翅膀。

幼稚鬼。

明容头也不抬,下笔如有神,“厉害啦,全天下就属你最厉害,满意吗?”

少年拖着慵懒的调子,慢条斯理的,“比赵检厉害。”

“比——”明容满头黑线,晃了晃脑袋,“赵检从前荒废许多年,现在才刚开始奋起直追,你跟他比?……幼稚。”

“你说什么?”

“赵小秀,你好幼稚。”

“大胆。”少年冷冷的说。

“殿下恕罪。”明容没多少真心的说。

又过一会儿,黑心乌鸦又烦她,“明小容。”

明容一只手支着头,“干嘛?”

“你在写废话。”赵秀抬起一把长戒尺,指向她敷衍的文章,“言之无物,满篇皆废纸。”

“……别看我写的东西,你读自己的书。”明容遮住作业,不让他偷看。

她盯着那尺子。

信国夫人也有类似的戒尺。她知道,这尺子不用来测量距离,而是体罚、打手心用的。

太子怎么会有?

天底下哪儿有人敢打他?

“小时候,老七读书不是走神,就是打盹。”赵秀猜到她的心思,戒尺轻轻一点桌面,“他犯懒,我就打他。”

明容想,七哥让着你呢。

赵秀道:“过来,我教你写。”

明容又盯着尺子。

“不打你。”赵秀说,“明容,你怕什么?我连你的一根头发丝都不舍得碰。”

他面无表情,语气不冷不热。

他的嘲讽与生俱来。他说的话,辨不清真假。

明容表示:“你不准骂我蠢货、废物。你骂我,我就回长宁宫,不理你。”

赵秀冷冷道:“你不是。”

他心想,你是小神女。

天真的小神女,傻乎乎的小神女,住在光里的小神女。

他真高兴。

少女带着书本和纸张走过来。

赵秀起身,拔掉她发间的银簪。猝不及防,满头乌发散落。

明容一愣,“你干什么?”

她抢回自己的发簪。

“方才在文华殿,那老头子鹦鹉学舌,唾沫横飞,草木尘埃尽染愚昧——”赵秀淡淡的道,“风都脏了。”

明容:“……”

看吧,她说什么来着!

她长叹:“赵小秀,你啊——”

无可救药。

赵秀莫名的高兴。她叫他的绰号,他也不指责她大胆妄为。

他看着明容飘落的秀发,她带着婴儿肥的脸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和淡粉的唇。

他愉悦的想,天地都是小神女的气息,这样的人间,才值得他为之拼命。

他冲她微笑,细长的黑眸罕见的清澈,冲淡了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妖蛊之气。他的快乐,毫无保留。

明容一怔。

黑心乌鸦又抖翅膀,鸦羽漫天散落,宛如黑色的雪。

分明只是幻想的情景,却有一丝浪漫。

明容在黑色的大雪中注视赵秀。她觉得,少年好漂亮,如果他正常一点,善良一点,那她真愿意天天什么都不干,就看着他。

然而,赵秀的心也是黑的。

赵秀说:“明小容,不准发呆。”

月底,明容回家的那天,正头痛。

赵秀质问她,交给他的秘密,想到了吗?

期限将至,他要答案。

明容哪儿想的出来?

她唯一的、最大的秘密,就是她来自千年之后,但她怎么可能如实坦白?她可不想真的将致命的把柄,乖乖交到黑心乌鸦的爪子里。

她发愁。

到家,家中气氛不对,爹娘都在正厅。

孔叔说,水姨娘犯事儿了,恐怕得上家法。

明容吓了一跳,带着冬书赶过去。

所谓的正厅,南康侯接待重要宾客才会启用,比如两次登门造访的太子。若无外人在,那么,自家人逢年过节才会聚在这儿。

此刻,大厅站满了人。

南康侯、苓娘坐在上首,胡姨娘、万姨娘、高姨娘站在两侧,徐姨娘缺席。

水姨娘跪在正中,垂着头颅。

两名婆子站在她身后,按住她瘦弱的肩膀。

她容颜惨淡,一声声地咳嗽。但她很安静,咳嗽声都是压抑的。

离她稍远,阿缘被压在地上。他咬紧牙关,数次竭力挣扎,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死命压着他,不让他动弹。

他的脸涨得血红,呼吸都难。

他大叫:“放开水姨!”

胡姨娘上前一步,瞟向跪着的水氏,目光轻蔑。

她冷笑道:“侯爷,夫人,若非我带人抓到现行,我可真是做梦都不敢想呀!人心隔肚皮,这毒妇——”

苓娘打断:“事情还没定论,轮不到你乱扣罪名,有话直说。”

胡姨娘唉了声,攥起桃粉帕子,指向水氏,“水姨娘,侯爷带你进府,对你有再造之恩,夫人待你更是体贴,挑不出一丝错处。我们底下的人虽然不如夫人和善,但也绝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水姨娘低着头道:“是。”

胡姨娘挑眉,声音拔高:“那你为何盗窃府中的钱财,拿去接济外面的野男人?你恩将仇报,置侯府于何处,置侯爷的颜面于何处?!”

明容原想开口,闻言骇然。

突然,一名同样跪在地上的男子抬起汗水直淌的面孔,叫苦连天:“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侯爷,侯夫人,各位姑奶奶,小的和水姨娘只有数面之缘,水姨娘只是托小的办事!”

胡姨娘冷哼,拍拍手。

她的两名丫鬟走过来,一人手里捧着一包金银细软。

“看看,老跛子,这都是些什么?”胡姨娘抓起一条金链子,“你和水氏只有几面之缘,她能搬空家当,白白送给你?死到临头还狡辩,讨打!”

“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那叫老跛子的男人吓得直告饶,“老天爷在上,小的用全家性命担保,我真是清白的呀!水姨娘托我从中周旋,设法买下小河巷的一间——”

“别说了!”水姨娘忽然叫道。

明容看着她,怔怔的想,水姨娘从未这般疾言厉色。

她一向安静而顺从。

老跛子为了保命,哪里还顾得上她,只对着南康侯哭求:“侯爷,求您信我!借我一百个胆子,我、我也不敢做出那等杀千刀的混账事!我真的只是替水姨娘办事,您若不信,我大可以带您去看那宅子!”

水姨娘微微一颤。

南康侯寒着脸,摆手道:“水仙留下,你们——”他扫视其余几位姨娘,“带着你们的人,出去。”

胡姨娘不死心,“侯爷!”

南康侯怒道:“出去!”

胡姨娘一惊,不敢再放肆。

大堂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按住水姨娘和压住阿缘的仆从都退下,阿缘爬起来,急忙去找水姨娘。

他的腿脚被压太久,发麻,一个趔趄摔倒。

他拖着无力的腿,爬到水姨娘身边,低声问:“水姨,你没事吧?”

水姨娘摇摇头。

明容和冬书还在门口,没有人赶她们走。苓娘见她来了,用眼神示意她站到旁边,不要插手。

水姨娘转向南康侯夫妇。

她的脸上并无惧色,也无愧色,只有一种麻木不仁的平静。她放开阿缘,深深地拜倒,额头磕在地上。

“侯爷,夫人,我自知罪该万死,一人做事一人当,阿缘不知情。”她说,“请你们放过这孩子,他——”

“我不要谁放过!”阿缘开口,激烈的道,“你犯了什么错?你买回一些旧书,你想念那间宅子,错在何处!如果有错,算我一份,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他极少说这么多话。

水姨娘看向他,呵斥:“阿缘,住口!”

“行了。”苓娘镇定的说,“阿缘,你随我来。”

她起身,向南康侯行了一礼,道:“侯爷,你和水姨娘慢慢谈。”

阿缘说:“我不走!”

水姨娘用力抓住他,指甲陷进他的手腕。她一字字道:“听夫人的话。”

阿缘单膝着地,动也不动。

苓娘转过头,“容容,来,带阿缘一起走。”

厅堂空荡荡的,门一关,风都静止。

南康侯走到水姨娘的面前,弯腰,向她伸出手。

水姨娘一怔。

南康侯道:“起来吧。”

他将女子扶起,引她到椅子边,让她坐下。

水姨娘不坐,只摇头。

南康侯也不勉强,温声道:“水仙,你别怕。小河巷——”他一顿,看着她,带有怜悯,“那间房子,原本是你家的旧宅。”

水姨娘如遇晴天霹雳,呆住,许久才回神,“您、您……”

南康侯苦笑:“你的身份,你家里的事,我早就知道。可是,水仙,宅子你要不回来,那是官府贴了封条的,哪个不要命的敢动?老跛子说替你周旋,他在骗你。胡氏生出这一场风波,也算无心插柳,无意中为你保住钱财,不至于被恶人骗去,打了水漂。”

“您知道?您怎会……”水姨娘想不通,一阵咳嗽之后,沙哑的道,“从教坊司出来,我从未告诉任何人,难道是妈妈……她答应我守口如瓶的!”

她骤然变色,如水的目光震动。

“我要去找梁妈妈,她明明答应过我,怎能出尔反尔?!”

南康侯道:“梦香楼的梁妈妈没有同我说。”

水姨娘盯着他,她的眼里在下雨,泪水落下。

良久,她颓然坐倒。

“您……”

她感到羞愧,巨大的难堪堆积如柴火,南康侯的一句话,点燃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您认识我爹?”她神色惊慌,颤声道,“所以……所以,您从梦香楼赎回我,却不碰我。我一直在想,我病成这样,侯爷嫌弃我一身病气,不愿与我同床,那是应该的,可您为何白养一张只会吃饭喝药的嘴?您将我养在外边,已经背上骂名,将我带回来,更是犯了清官的忌讳,您……您不必如此。”

南康侯沉默。

他想说,我不认识你爹,但我见过你。

那是多久以前?

他记不清,至少得有十几年。

十几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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