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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第155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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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澂离开洛阳,一路南下,抵达了南疆的盘砮城。

南疆的气候潮湿炎热,多有毒虫瘴气之害,且百姓大多信奉巫术,治理起来并不容易。自齐朝高祖时期起,南疆一直由庆国公府直接调用玄武营、采用以军治民的方式来进行管理。而位于盘砮城中的玄武府,便是整个南疆权力最中心的枢要所在。

陆澂行至盘砮附近,便有得了消息的张隐锐等人前来迎接。

诸将只道是楚王殿下想通了、要回来辅佐父亲,俱是振奋欣喜,引领着他入府去拜见陆元恒。

陆元恒当初被阿渺废了一只眼睛,后来又因噩耗怒急攻心,之后久病沉疴,退回南疆后便一直卧病在床。

寝房之内,南疆驱除蚊虫的独特草药味、与煎煮的伤药味混合在一起,浓重地弥散在帘帐之间。

阮氏因为豫王的死而倍受打击,精神时常失控,如今近身照看着陆元恒的人,是他与阮氏的女儿陆蘅。

陆蘅未满十三、年纪尚幼,从前又养在深宫,与陆澂很少碰面,此时见到他入府,怯生生上前见了个礼,便退了出去。内寝中,只剩下帐帘内外的父子二人,默然以对。

陆元恒在床上卧病一年,人早已再无往昔的英武,隔着帘子,盯着失而复得的长子许久,一开口,却先带出了一串剧烈的咳嗽声。

他艰难地撑起身,抑住咳嗽,气息有些微喘地说道:

“回来就好……你心里,对我这个父亲有怨无所谓,但你身上毕竟流的是陆氏的血……只要你活着,身上的责任就不能忘!”

陆澂隔着纱帘,看不太真切父亲的神情,恍然间,想起很多年前、母亲自戕而亡的那一天,他的父亲也是这样隐于纱帘之后,由始至终,都不曾露过一面……

他漠然开口道:“我来,是为招降。”

帘帐微动,药味拂散,榻上的陆元恒先是僵滞了片刻,紧接着便再次剧烈咳嗽起来。

“你……”

陆元恒抬了抬手指,“你这个……”

陆澂平静地截断了他:“我知道,我从来都是你眼中的耻辱。这些话,小时候已经听过太多次,如今你不必再重复。”

二十多年的岁月里,所有与父亲有关的记忆,除了讥嘲、便是责打。幼时年纪小,仓皇无措中只能将所有的罪责归咎到自己身上,后来大了,有力自保、不必再依靠谁了,可心底深处的那个男孩,依旧还是自卑自抑的厉害。

他想起还在洛阳等着自己的阿渺,心中的怨忿淡了下去,抬眼望向帐后之人:

“天下大势已定,再继续死守南疆,不会给你卷土重来的机会,只会彻底断了你的后路。现在放弃的话,还能有远走高飞的一线生机。”

陆元恒艰难止住咳喘,盯着儿子,语气犹疑,“萧劭……肯放我走?”

他征战沙场多年,对政局敏感,眼下的处境,犹如笼中困兽,若不能说服儿子相助,被萧氏鲸吞蚕食便是迟早的事。

陆元恒无法相信,对自己恨之入骨的萧氏兄妹,会肯在占尽了先机的情况下,任由自己离开。

“我自有办法送你和阿蘅离开。”陆澂沉默一瞬,缓缓道:“但阮氏与我有杀母之仇,她、我不能放。”

洛阳皇城。

萧劭伤势尚未大好,便已开始重新处理政务,一方面开始在各个州郡肃清祈素教的势力,另一方面调遣能臣武将前往凉州,稳定北方局势。

即将远嫁漠北、与柔然人一同北上的萧令露,也收到了一道新的旨意,诏令萧华音以宗室女的身份、随她陪嫁柔然。

离京的前一天,宗室皇亲、以及有封号的朝臣女眷,皆被请入了宫中,参与出嫁的准备。

阿渺带着礼物抵达瑶光殿时,令露正在侍女的侍奉下,试戴大婚时用的头饰。

赤金的头冠华贵而沉重,压在挽着乌发的金钿之上。

令露与阿渺同时抬眼,望向铜镜中的影像,俱有片刻的失神沉默。

她们姐妹二人从小就性格不合,长大以后也免不了说话犯冲,好像无论怎么样,都适应不了对方。

令露抬了抬手,摒退侍女,冷然说道:“你来了?”

阿渺走上前,坐到令露身边,把准备好的礼物放到案上,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问道:

“我听太妃娘娘说,你对这门婚事,还是挺满意的?”

令露抬手理着发冠上的坠珠,“怎么,要是我说不满意,你还能去求皇兄收回成命?”

阿渺努力忽略掉姐姐语气中的讥嘲,道:“你要真不满意,又有什么不能跟他说的?”

上次令露在建业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五哥心中未必就没有愧疚。她摆弄着案上的珠钗环佩,等了会儿,不见令露接话,迟疑片刻,又道:“其实赵易哥哥他……”

“我是大齐的公主,我需要能匹配得上我身份的婚姻。”

令露果断地截断了阿渺,在镜中扬起头来,口气生硬:“你以前不是总说,我是母后养大的女儿、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吗?既然当了这公主,享受了旁人企望不了的荣耀与尊贵,就得担负起这荣耀背后的责任。这些道理,你又不是不懂。”

她的五官生得酷似萧景濂,说话间的神情举止令得阿渺一霎怔忡,忆起了尘封已久的久远记忆。

令露盯了阿渺一会儿,移开视线,拿起案上的粉盒,语速慢慢放缓下来:

“我小时候,因为养在母后身边,日日看着她执掌中宫,心中便也期盼着有朝一日能成为那样的女子,站在权势的最高处,让身边所有人都敬重我、服从我。所以那时我特别讨厌你,仗着你阿娘和五哥的宠爱,整日无法无天、从不服我管教……”

或许是因为分别在即,令露不再掩饰自己最真实的想法,静默一瞬,“我那时其实……也是嫉妒你吧。你有贵嫔娘娘那样的母亲,又有五哥那样的哥哥,不像我,虽然养在母后身边,却非她亲生,总是活得小心翼翼的。”

阿渺心头滋味难辨,低头把玩着手里的发饰。

要是这样的话,能在小时候听到,那或许她和萧令露,也有机会成为一对和平相处的好姐妹吧?只可惜她亦清楚,若非此生再难重逢的这场分别在即,萧令露是死也不会对她示一点点弱的。

阿渺轻声开口:“可现在你知道了,我根本不是我阿娘的女儿,所以没什么可嫉妒的。”抬手把头饰戴到令露的发冠上,“而且,五哥也是你的哥哥,将来无论怎样,他都会站在你的身后,做你可以倚靠的家人。”

家人?

令露牵了下嘴角,薄施粉黛的面容中透着淡漠,“他心里,大概早就把我看作了一个死人。”

她一向有些畏惧萧劭,两次联姻的安排又让她生了些恨意,所以那日才会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带刺客入宫。然而如今刺客失了手,远嫁的结局也显然无从更改,她反倒再没了顾虑。

“当初毕竟是因为我撒谎,才害得你们失去了母亲。五哥他,跟你不一样,越是有什么强烈的情绪,表面上越看不出来,所以他看上去对我宽宏、从风闾城到沂州一直都照护着我,可实际心里却是恨毒了我。”

阿渺不遗余力地维护哥哥,“五哥要真是恨你,当初就不会带你离开风闾城。”

“他带我离开,是因为我是萧齐的公主、是权势博弈中一颗尚有些用处的棋子,一颗让他没有感情牵系、可以随时舍弃掉的棋子!”

令露看向阿渺,“什么是真正的爱护?他让你长成了不必倚靠权势、不必倚靠着他像菟丝花那样去活的女子,才是真正的爱护!你懂吗?”

曾几何时,她因为能一直跟随在萧劭的身边、不用像阿渺那样小小年纪就寄居山林而庆幸过,可如今回头再看,才明白过来五哥的用意之深。

相比起有力自保、独立坚韧的阿渺,习惯了锦衣玉食、兄长庇护的自己,除了老老实实接受他所安排的命运,又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想到这儿,令露平复下去的心情再次波澜起来,看着阿渺只觉得心烦,“不过你也别得意,你选谁不好、偏要选那姓陆的,将来的路,不一定比我的好走!”

她之前带刺客入宫,事后知道必然瞒不过五哥,索性抱着豁出去的心态去御前坦白,一番声泪俱下后,萧劭沉默良久,并未动怒,反倒遂了她的心愿,让华音做了她的陪嫁。

这事表面上看,是萧劭出于手足之情的额外恩典,但令露却因此越发笃定了之前的那个猜测,萧华音带着陆氏姐弟去见阿渺、一定是在某种程度上惹恼了五哥。

所以由此而见,五哥并不赞成阿渺与陆澂的来往,也不会轻易让这丫头如愿!

阿渺不知令露所思,只觉她突然又开始语气咄咄起来,心中不觉暗叹,自己跟萧令露的谈话,不管如何和平开头,好像总是没办法友好收场!

她从内殿出来,撞见了也来送礼的安嬿婉。

因为萧劭上次表明的态度,阿渺如今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嬿婉,好在嬿婉眼下的注意力也不全然在自己的婚事上,跟阿渺拉着手寒暄几句,道:

“我父亲在陀罗原遇刺了,据说是凉州的人干的,所以我娘这次没来,已经赶回风闾城了。”

阿渺吃惊不小:“安侯没事吧?”

嬿婉摇了摇头,“听说伤势无妨,所以京城里也没怎么传消息。”

阿渺略微放下心来,“难怪前两天赵易哥哥去了北疆……想来,是跟这事有关吧?”问嬿婉,“那你要回风闾城吗?”

嬿婉的神色略微黯然下来。

这么长时间了,周孝义也死了,柔然也议和了,按理说她的婚事应该被提上日程了,可偏偏父亲那边又出了变故。

她拉着阿渺的手,正欲发问,却见娜仁领着手捧礼盒的侍女,从庭园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娜仁看见阿渺,甩着辫子快步走了过来:“你也来看我未来嫂嫂?”睨着眼,“我还以为,陆澂去了南疆,你会跟着他去呢……”

正如陆澂所说,他一早便将自己对阿渺的情意、向娜仁和盘托出。娜仁生性骄傲,见对方无意、自己也不会拉下脸去强求,但面对着阿渺,说话难免还是会尖酸:

“我真瞧不出你有哪点好的!陆澂被人欺辱你不开腔、如今去了南疆你也不跟着帮忙,算是什么爱人?听说他那个继母、当初把他姐姐扔给敌军,说不定也会害他,你就不担心?早知道,我就该劝他跟我回柔然去!”

阿渺懒得搭理娜仁,拉着嬿婉就要走。

安嬿婉也是北疆姑娘,虽然平日喜欢附庸南朝风雅,遇到这种情况却是忍不住的,将阿渺挡去一旁,瞪着娜仁:

“那你去劝啊!人家会听你的吗?要是他肯搭理你,还会跟你退婚吗?真是不知羞耻!”

娜仁大怒,下意识就伸手去摸马鞭子,转念想起自己不是阿渺的对手,握着拳,伸指虚戳嬿婉:

“你才不知羞耻!”

柔然与风闾城交战多年,熟知彼此情况,娜仁也听过有关嬿婉可能入宫为后的传闻,遂道:

“我好歹被求过婚、订过婚,总比有人一辈子连婚约都拿不到的强!!”

“你!”

两个女孩怒目而视、剑拔弩张。

阿渺见宫人纷纷侧目,拉过嬿婉,“算了,你跟她这样的人吵就是浪费时间。”

原本风闾城跟柔然的关系就紧张,此番大齐与柔然联姻,定已引安氏不满,要是嬿婉再跟娜仁吵起来,只能火上浇油。

嬿婉被阿渺拉出殿庭,这段日子一直苦苦压抑的情绪却猛地涌上心头,话未成音,已是先红了眼圈。

“你拉我做什么?”

嬿婉甩开阿渺的手,脸色灰白地哽咽了片刻,“其实她说得也没错,我就是没人要的……”

阿渺难受起来,哄着嬿婉:“谁说你没人要了,风闾城里想娶你的人都可以排着绕城墙了!要是你不解气,待会儿等娜仁从瑶光殿出来,我带你去花园的小路上堵她!现下这里有朝臣女眷出入,你若跟她吵,凭白让人看笑话,也分不出个输赢。”

从前只觉得嬿婉爱得热烈,其间滋味难以想像,如今自己有了亲身体会,方知情之一事,实难用理智去衡量。换作若是自己爱而不得,指不定比嬿婉的反应还要大……

嬿婉咬着嘴角地听了会儿劝,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还是回风闾城算了!留在这里,本身就是让人看笑话。”

半晌,她纠结开口道:“反正我爹受了伤,朝廷又要调兵南下,我回去刚好能帮我娘的忙……”

阿渺正想继续劝导,忽而听到了后一句话,人陡然愣住,“你说什么,调兵南下?”

议政殿内,萧劭与几名心腹重臣站在悬挂的與图前,参详局势。

夏元之思忖谏言道:“如今凉州已被尉迟坚彻底控制住,原先周孝义手下的几员大将业已被处斩,再掀不起风浪,北疆唯一要担心的问题,反倒是安侯的态度。风闾城一向痛恨柔然人,眼下陛下与柔然联姻,安侯怕是不会乐意。”

一旁的张岐闻言道:“安侯再如何不满,也不能干涉主上的决定。”

夏元之道:“话虽如此,但现下朝廷要用风闾城的兵马攻打南疆,若心不齐、则兵不利。”

张岐还欲再言,却被萧劭抬手制止住。

“北疆,不会再生乱了。”

他语气淡淡,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之上,“诸卿将注意力集中到南疆上便可。”

这时,姚昌远匆匆入内,在萧劭耳畔低声禀奏道:

“陛下,护国长公主来了。”

话音未落,阿渺已经越过殿门口的紫金石屏,快步地走了进来。

萧劭转过身来,神色微敛,示意众人退了下去,自己迎向阿渺。

阿渺从未这样直接冲进过前朝议政的处所,此刻却是神情急切,扫了眼與图上的标注,径直上前问道:

“哥哥是要调派风闾城的大军南下吗?”

萧劭循着她的视线、回头朝與图投去一瞥,没有否认,“嗯。”

阿渺仰头盯着他,氤氲的双眸蕴着焦灼,“为什么啊?陆澂不是已经去了南疆招降吗?哥哥现在派兵过去,岂不是要让他的努力都白费了?”

不仅是招降的计划功亏一篑,还会让他的处境变得万分艰难。

萧劭凝视阿渺一瞬,缓缓道:“我调动兵马,是为了重组北疆军系的权力分属,若非如此,凉州周孝义的旧部就无法被重新收编。”

他走回到與图前,取过拉升图帛的系绳、将與图又展开了一些,露出上面栩栩如生的万里江山:

“眼下新政开始推行,同时又要兼顾清除祈素教之事,所以不管是凉州周孝义的旧部、还是从前父皇从江北关中调去的两支军队,甚至包括原属风闾城的兵力,都必须尽快集中调遣权到朝廷的手中。若我只是单纯下旨强行之,得到了兵力、却未必能得到军心,长久以往,便会埋下隐患。”

启动战争,是调动军力最有说服力的藉口,也是能最快将不同分支的兵将融合到一起的机会。

这样的道理,阿渺也明白。

“但大军调来之后,还是会向南疆压进的不是吗?”

阿渺的语气依旧犹疑而焦急。

萧劭静静地看着與图,好半晌,微微笑了笑:

“陆澂那么聪明,在大军抵达之前,应该已经把事情办妥了吧?”

第156章

新春伊始,朝廷开始在各州郡县推行新政的同时,从北疆调来的四路大军也整合为一、南行而下。

萧劭亲自坐镇帷幄,从洛阳一路过江,入驻江原城,而心中担忧着南疆局势的阿渺,也跟随帝侧,一同南下。

从议政调兵的安排上看,正如萧劭之前所说,他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了重构军权分配上,提拔起一批沂州出身的平民将领,在调兵南下的过程中,一步步完成兵权的转交。

南疆虽然暂时还没传回招降成功的消息,但大军也没有继续往盘砮城压进,而是停留在了距离南疆尚远的江原大营,并没有任何出兵强攻的迹象。

但齐军南下之事传至南疆,到底还是让陆元恒的病情再次加剧了。

一直近身侍奉父亲的陆蘅,几次尝试为他喂药,都被其咳喘着吐了出来,不觉心中焦急忧愁,再顾不得许多,流泪求到了陆澂跟前:

“我听人说长兄从前曾跟高人学过医,能不能去看一下父皇的情况?”

陆澂此时,正与张隐锐和褚庆等人在演武厅议事。

他抵达南疆之后,洛阳暗桩稍微滞后的消息也陆续传了过来,众人彼时方知,楚王殿下竟然退掉了与柔然的婚约,将联姻漠北的机会拱手让给了萧氏!

饶是心中有怨、不甘,但也是自此,南疆的军将们彻底接受了大势已去的现实,纷纷起了降意。

张隐锐是跟随陆元恒最久的心腹将领,此刻看了眼哭得梨花带雨的陆蘅,劝谏陆澂道:

“殿下既然打算在齐兵攻来之前送主上离开,那就必须得确保他的身体状况能经得起长途跋涉,不管父子之间有多深的怨恨,在生死面前都算不得大事!”

陆澂将手中的木棋放回到沙盘之中,眉目疏冷。

来到盘砮城后,他并非没有尝试过跟父亲平静交流,可一旦提到阮氏和他的母亲,两父子间的气氛就立即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他怨恨父亲始终不肯相信阮氏毒害母亲之事。

而陆元恒则痛斥长子不敬庶母,满口诬陷妄言。

每一次的交谈,皆是以失败告终。

陆蘅殷切焦灼,终是说服了陆澂再度前往后宅卧房,张隐锐也一同跟了过去。

因为陆元恒连番吐药,悬挂在榻前的帐帘被仆从们卷了起来,露出了榻上病人瘦削苍老的面容。

陆元恒靠在软枕上,昔日的英武荡然无存,瞎了一只的眼睛以黑巾遮掩,愈加显得神情憔悴。

见到陆澂进来,他喘息着挥了挥手,差点将榻前侍从手里的药碗击落,咳嗽着说:“你这个逆子,要是……又来劝降,或者污蔑你庶母,就趁早滚出去!”

陆蘅上前扶住父亲,含泪劝慰安抚,一面抬眼看向陆澂。

陆澂来到南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清帐帘之后父亲的病容,心中亦是难免震动,沉默一瞬,上前迅速伸指点穴、制止住陆元恒企图推开女儿的举动,另一只手则飞快地探向其腕脉,将一股真气徐徐注入,凝神静辨。

他学医多年,但因为跟父亲隔阂甚深,连近距离相处的时刻都寥寥可数,更遑论为他探脉问诊。

陆蘅心情焦急,瞧着长兄修眉紧锁、迟迟不曾开口,忍不住催问出声:“父亲他……”

陆澂缓缓抬起眼来,神色凝重,望向陆元恒,迟疑问道:“大约二十年前,你是否曾大病过一场,身体脱力,心口阵痛,四肢的脉络尽呈红褐色?”

陆元恒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因为被点了穴道而有些言语艰难。

一旁的张隐锐忍不住惊疑地接过话,反问道:“殿下如何得知?”

二十年前,他跟随陆元恒驻守南疆,对那场突如其来的怪病、比任何人都更了解。

那时为防影响军心,主公生病的消息被封得死死的,并不曾外传过,眼下被陆澂毫厘不差地说出了症状,着实令人惊讶。

陆澂从张隐锐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心中一时滋味难辨。

他撤回探脉的指尖,隔了会儿,又问道:“后来,是不是……阿蘅的母亲来了府中照顾,那病就痊愈了?”

“是。”

张隐锐点了点头。

阮氏那时还是帅府中的奴婢,因为侍奉陆元恒的缘故、了解到他的病情,之后用据说是南疆土方的法子熬制药汤献上,照顾着陆元恒慢慢恢复了过来,也因此得他垂青,纳作了侧室。

张隐锐依稀知晓陆澂昔日拜入高人门下之事,如今又听对方准确地说出了二十年旧疾的症状,心中愈加叹服。

他研究着陆澂的神情,斟酌问道:“殿下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陆澂没有立即答话,找了个理由先让陆蘅退出房间,看了眼陆元恒,然后转向张隐锐:“若我诊断得不错,二十年前的那场病,并非普通疾症,而是被人下了情蛊。所谓情蛊,是一种能令中蛊之人、死心塌地爱上施蛊者的虫蛊,一旦种下,所思所念皆为施蛊者一人,永不变心。”

张隐锐闻言神情骤变,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收住了话头。

陆元恒身体衰弱、头脑却还清醒,盯着儿子:“你是想说,阿蘅的母亲给我下了蛊?”

陆澂沉默了一瞬,“她不但给你下了蛊,也给我和我阿娘下过。”

陆元恒咳嗽了几下,冷冷道:“她从未见过你母亲,如何给你们下蛊?你和锦霞两姐弟,一心想诬蔑庶母,当然会这么说!”

张隐锐到底担心主公的身体,开口问陆澂道:“那除了刚才殿下说的那些,若是中了这种蛊,会对身体有什么危害吗?”

“一开始,表面看不出任何影响,甚至在两情相悦的头几年,身体的状况还会比之前更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从中蛊后的第十年起,每日辰时左右心口处都会有阵痛感,到了中蛊十五年之后,痛感逐渐蔓延至肺腑,让人变得异常虚弱,夜不能寐、气喘咳嗽,直至……最后油尽灯枯。”

陆元恒抑着咳嗽,渐渐变了脸色。

如果说之前他尚不愿相信儿子所言,此刻听完其所述症状,无一不与自己多年来的情况相合,且许多细节是自己都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的,心中不甘的抵触步步退却,复杂惶惑的思绪纠搅其间,沉着脸,只字不语。

张隐锐听到“油尽灯枯”四个字,骇然不已,向陆元恒谏言道:

“陛下,此事关乎圣体国祚,就算只是推测,也需得将贵妃娘娘传来问一问!”

陆元恒胸膛起伏,不置可否。

张隐锐跟随他多年,见他并未反对,遂拿定主意,让人去将阮氏请了来。

少顷,阮氏由贴身婢女梅姑搀扶着,进到了内厢。

她如今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人似有些迷糊,面庞亦再无昔日的俏丽之色,一进屋、抬眼看见陆澂,眼中却霎时溢出了狠戾愤意。

梅姑上前向陆元恒见礼,神情中透着常有的精明,“陛下,娘娘这段日子身子一直不大爽利。”朝陆澂的方向瞥了眼,“眼下瞧见楚王殿下,指不定又得难受……”

当日梅姑奉阮氏之令,北上与萧劭达成了合作协议,谁知最后却被萧令薇给摆了一道,不但勾搭上陆澂、伤了豫王,还暗渡陈仓地将齐兵引到了建业。

要不是建业失守,豫王后来也不会死,阮氏心中对陆澂的仇恨之深,梅姑比任何人都清楚!

陆元恒被张隐锐扶坐起身来,锐利的目光在阮氏主仆身上来回巡逡片刻,气息微促地开了口:

“朕问你们,可曾……听过一种叫情蛊的东西?”

他话音刚落,梅姑的脸遽然有些变色,双手交握到身前,摇了摇头,“什么情蛊,奴婢从未听过。”

陆元恒执掌权柄多年,又岂能看不出对方的仓皇,当即心头一凉,咳了几下,吩咐张隐锐:“审。”

“是!”

张隐锐领了命,上前捉住梅姑,另一手抽出旁边侍卫身上的佩刀、架到她脖子上,提声道:“主上御令,立刻如实招来!”

梅姑双膝软倒,伏跪在地,嘴上却不肯松口:“陛下明鉴,奴婢是真不知道什么情蛊啊!”

张隐锐将刀锋往下压了压,梅姑颈侧的发际拉划出一道血痕,“说实话!”

他虽是儒将,但毕竟是带兵的人,军营里各种各样的兵油子都对付得了,何况是深宅中一介妇人?

梅姑眼见着一绺带血的头发、连着头皮从耳畔飘落下来,禁不住失声惊叫,“陛下!陛下饶命!”

她朝前爬出几步,却又被张隐锐拽了回去,与此同时,阮氏似乎被梅姑的叫声惊到,朝张隐锐的后背扑了过去,被一旁的陆澂架住了手腕,顺势将内力沿其腕脉注入,催动了她体内的蛊虫。

阮氏当即痛叫出声,蜷缩跪地。

而榻上的陆元恒也顿觉浑身剧痛,半点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梅姑见陆澂竟懂得催动虫蛊,再不敢继续否认,伸手触向主母,流泪哭喊道:

“放手!快放手!都是我做的!跟娘娘无关!”

她扑上前抱住阮氏,在张隐锐的催促与追问之下,将过往之事断断续续地交代了一遍。

四十多年前,梅姑出生在南疆一个盛行巫蛊之术的部落,因为天生体质特异、被族中长老选作用来养蛊的童女,从小就不得不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

二十岁那年,按照部落中的习俗,身为养蛊女的她必须要被作为活祭,被剖心沉江、进献天神。不堪接受命运的梅姑寻机逃离了故乡,一路流落到盘砮城,又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被阮氏所救,自此对其心怀感恩,发誓毕生效忠。

梅姑从部落中逃离之时,身上带了两对已经养成的蛊虫,一对情蛊,一对噬蛊。

所谓情蛊,正如适才陆澂所言,能让中蛊人对施蛊人产生出强烈的感情,相连相生、无法割舍。

而噬蛊顾名思义,则是以吞噬宿主精血为生的恶蛊,凡中蛊者,成人病衰枯槁,小儿则无法生长。

陆元恒听到此处,心中已有计较,仰头默然一瞬,旋即睁开眼,目光矍铄冷厉,声音却有些微微发颤:

“那对噬蛊,你下了给阿澂和他母亲?”

梅姑被张隐锐拿剑抵在后心,视线游移地扭头看了身侧的陆澂一眼,咬牙点了点头。

她出身巫蛊部族,知道养蛊虽难,但操纵蛊虫却更是不易。陆澂刚才能催动阮氏体内母蛊,显然已是此中高手,她现在承不承认,对方都能有法子去证实。

“当日娘娘已经留在了陛下身边伺候,后来,又怀上了豫王,一心想与陛下做长久夫妻。奴婢既然奉她为主,自然要为她打算。”

那时陆元恒在建业还有正妻和儿女,阮氏又出身低微,王夫人及其身后的江左世家曾公开表示过、绝不可能让阮氏进入庆国公府。出于愤恨之情,也是为了扫清阻碍,梅姑便想办法将那对噬蛊下给了陆澂母子。

梅姑道:“那时府里送了一批给楚王五岁生辰的礼物,我知道其中一串金铃是以陛下的名义送出了,到了建业,仆婢们必然会给楚王戴上,便把那对噬蛊的母蛊下在了金铃之中。”

母蛊接触到肌肤,便会慢慢渗入其内,数日之后,中蛊者重病发热,而此时母蛊又会分离出子蛊,再传给中蛊者最先接触到的血亲。

年幼的陆澂一旦病倒,自然是由母亲王夫人亲自照顾,中蛊也就无可避免。

陆澂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想起母亲日夜不分地守在自己床前,美丽的面容渐渐变得憔悴灰败,最后也病倒下去,从此便再未离开过病榻。

他心绪翻搅,忍不住湿了眼眶,腰间软剑银刃遽然弹出,掠向了阮氏的脖颈!

纵然梅姑口口声声将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一人身上,但若非有阮氏支持,一介奴婢又岂敢妄为?

这么多年了,他和姐姐苦苦等待,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彻彻底底地为母亲讨回公道!

梅姑拽过阮氏,用手臂替她挡住一剑,大声道:“你不能杀她!杀了她,陛下也活不了!”

她抬起头,望向陆元恒,“情蛊双生双依,母蛊的宿主若死,子蛊连带着宿主、不出一刻也会必死!”

杀了阮氏,陆元恒也必死无疑。

陆元恒的目光越过梅姑,盯向她身后表情颓败的阮氏。

阮氏摇摇欲坠地倚着梅姑,被陆元恒盯了许久,蓦而咯咯笑了起来,语气像是喝醉了酒的人:

“陛下现在,一定很想恨我吧?可我其实,也没算计到什么……阿沅没有了……我想要得到的许多东西,也都从来没得到过……”

陆元恒凝视着她,许久说不出话来。

脑海中,浮现起许多年前的情形。那个梳着长辫奉药而来的俏丽少女、那些他自以为情真意切的心动与甜蜜……

竟然,都不是真的?

“让朕与贵妃,单独待会儿。”

陆元恒朝众人示意,缓缓开口。

张隐锐迟疑一瞬,抱拳领命,让侍卫带走梅姑,自己则引领着陆澂也退了出去。

陆澂站在廊下,望向夜幕中的一轮孤月,心绪荒芜难辨。

张隐锐不知该说些什么,在一旁叹道:“若是早些让殿下为主上诊脉,这些事……或许就能早些被查清。”

父子间多年的隔阂与心结,或许,也能早些解开。

陆澂回过神来,缓缓道:“他中的是情蛊,不是丧失理智与人伦之情的蛊。”

当初因为自己不能成为他心目中的儿子、而表现出的那些厌恶与失望,并不是因为情蛊而产生的,不是吗?

两人回到书房,张隐锐急着去审问梅姑虫蛊的解法,遂先行告退。

陆澂独自站在沙盘之侧,兀自思绪飘忽地站了也不知多久,突然听见侧门处传来蹒跚的脚步声,以及几声低低的咳嗽。

陆澂循声转身,见一身病容的陆元恒从门扉间踏入进来。

陆元恒抬手摒退搀扶着自己的侍从,视线在铜灯明照的厅堂中游逡了一圈,抬手掩唇、抑着咳,极其缓慢地走到了沙盘旁边。

父子间的气氛,一如既往的有些尴尬而冷寂。

“这上面摆的……就是齐国南下的那三十万军马?”

陆元恒低头研究了一会儿盘中布阵,独眼中渐渐流露出常年领兵之人惯有的专注:“其实我们,也不是没有赢面……”

话未说完,人已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澂下意识地朝父亲的方向伸了伸手,却又滞在半空,末了,缓缓收回,轻声道:“我让人送你回去休息吧。”

他依稀能感觉到,父亲此时来见自己,或是想说些什么,但他并不确定,那样的话说出来,自己会有怎样的反应。

陆元恒仿佛没有听见儿子的劝谏,止住咳嗽,继续研究着沙盘:

“他们驻兵的位置如此分散,应该是因为不熟悉南疆的地形,也害怕南疆山林里的瘴气……”指向几个方向,“若我们在这几处设伏,待齐军忍耐不住、开始继续向南推进时,便能借助地形之利……咳!咳咳!”

陆澂不想让他再继续费力,接过话道:“便能借助地形之利突袭之,所谓地形为挂,敌无备,出而胜之。”

“地形为挂,敌无备,出而胜之。”

陆元恒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抬起眼,望向儿子,“你小时候,我教你背的兵法,竟然还记得啊……”

陆澂抑制着情绪,移开视线,没有答话。

那些久远而零星的片段,早已在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他记得幼时背过的兵法,却再也想不起任何与父亲相处的画面了。

陆元恒扶着厅柱、慢慢走到东侧的案几后坐下,喘了几口气,方才继续说道:

“你那时,只有两三岁的样子,生得聪明伶俐,我时常抱你站在沙盘前,给你讲行军布阵的规则。你那时,就那么一点点大,”用手比划了一下,“记性和悟性却都很好,我给你讲什么,你好似都能听懂,让你背什么、也总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我每次抱着你,想着你是我陆元恒的儿子,心里……也是很骄傲的……”

他搬去了南疆、有了阿沅,而留在京城的陆澂变得貌丑结巴、孱弱拘谨,渐渐的,心中曾经有过的那些骄傲,便不知不觉地被厌恶与耻辱所代替了。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只能显得虚伪。虫蛊会让我无限制地宠爱阮氏,却不会让我失去理智、失去疼爱子女的能力。所以说到底,还是我这个父亲,对你不公平了……”

陆澂扬起眼帘,望向屋顶垂悬的铜盘灯,只觉得那昏黄的光亮忽而变得有些模糊,在视野里斑驳晕染开来。

若说自己心无怨恨,那何尝不也是虚伪?

曾几何时,那个年幼无助的自己,是何等地渴望能从父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言语?

他要的,其实一直都不多。

跟所有生在世家大族的孩子一样,只是想偶尔能见到自己的父亲、听他公正地夸几句自己的用功,不必有多么的慈爱温和,只要不时时透着鄙夷与失望,便是足够的幸福……

案几后的陆元恒,也陷入了良久的寂静,默然等待了会儿,取过案上朱笔,握在手中。

“你要我向萧齐投降,那是绝无可能之事。我们陆家以军功立业,我自执掌玄武营之日起,就做好了有一日马革裹尸的准备。”

他提笔写下几行字,咳嗽了几声,又道:“萧劭那人,从小就心机深沉,忍得了大辱、谋得了大局,前脚让你来招降,后脚就大军压至……你将来若要在他身边为臣,少不得要多加提防。”

陆澂平复住情绪,“我来招降,并不只是为了当齐帝的说客。南疆的十万将士,有许多都是自庆国公府时、就追随你左右的。他们和他们的家眷,为什么就没有选择的权力?我这几日与许多将领都交谈过,他们的担忧与彷徨,你又可曾了解过?失去了军心士气的队伍,就算上了沙场,只能任人屠戮。所以你降与不降,结果又有何不同?”

顿了一会儿,“至于将来……送你离开之后,我跟令薇也会一起离开中原、不再涉足政事,陆萧两家的仇怨,从此也就算烟消云散了。”

他的语气中,有一种在陆元恒面前从未流露过的淡然和缓,就像寻常人家的子女、向父亲讲述起自己的志向与人生规划,坚定却不倔强,平和却不冷漠。

陆元恒的思绪,一瞬间有些恍惚起来,支肘靠到凭几上,半晌,笑了笑:

“我想起来了,萧令薇……你从小就喜欢那个丫头。当初她被囚在国公府里时,我其实也想过,要把她好好养大,将来许给你……结果你倒是一把火烧掉了陆氏祠堂,让她跑掉了……”

久远的记忆,流年中的岁月斗转,到了这一刻,竟然清晰的犹如昨日。

“我现在,大概是想明白了,当初你为什么会做出那等狂悖之举,你应该……是觉得陆家的姓氏给了你许多耻辱与痛苦吧?”

他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声音低微下去,“身为你的父亲,我也没什么可补偿的。希望以后你面对自己心爱的人,至少不会觉得愧疚……”

陆元恒的话音,渐渐轻不可闻,身体仿佛失去了控制一般,慢慢歪倒在了凭几上。

陆澂觉察到他气息的变化,快步走了过去,伸手扶住陆元恒。

“父亲?”

许久不曾唤过的称呼,脱口而出。

然而那曾被幼时的自己敬畏仰视过的高大男子,已然没了呼吸。

陆澂慌忙握住陆元恒的手腕,疾速注入真气,却如石沉大海、再无回应。

仓皇的视线落在案上摊开的帛书上,朱笔写下的字迹尚未干涸,在铜灯光影下映出点点斑驳:

“今逐长子澂出陆氏族谱,与其绝断父子之名、之责、之义,永生永世,再无牵连。”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隐锐带着几名亲卫匆匆推门而入,奔了进来。

他提审梅姑的时候,听下属来禀,说陆元恒去了书房。张隐锐明白主上此时定是有话想对儿子说,不敢打扰,倒是想着将阮氏带出来,同梅姑一起审讯解蛊之事。

但阮氏到底是贵妃,张隐锐不好硬闯卧房将其带出,先是在外面请了几次、不见回音,再派婢女入内察看,却听得进屋的婢女一声惊叫,连忙冲进内厢,见阮氏卧于榻上,俨然已经死去。

母蛊既亡,那身怀子蛊的陆元恒……

张隐锐带人狂奔至书房,抬眼便瞧见了令人心胆俱寒的一幕。

“主公!”

惶乱之下,张隐锐喊出了昔日军营中的称呼,扑倒在案前。

那个曾经叱咤风云,改写了中原历史和无数人命运的一代枭雄,靠在儿子怀中,永远地垂下了头颅。

数日后,陆元恒暴毙的消息,传到了江原城的齐军大营。

阿渺匆匆去见萧劭,恰好遇见尉迟坚等几名将领前来述职。

主位之上,萧劭默然读完密函,抬起头来,对众人道:

“淮南郡侯传信来说,十日后,他会亲自率领玄武营的将领与精兵三万人,北上呈递降表。”

阿渺难抑心情,凑近萧劭身边:“我能……看看他的信吗?”

萧劭将密函递给了阿渺。

帐中风闾城出身的诸将,见状俱有些心情复杂。

护国长公主与淮南郡侯结有私情的传闻,如今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可对于这些曾看着安思远长大的北疆将领而言,这绝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喜讯。

娄显伦出言道:“这会不会是陆澂的什么诡计?带着那么多兵马北上,万一来个突袭,岂不是打得我们措手不及?”

其余诸人,也有相似的担心。

阿渺从陆澂的信上抬起眼,想要出言辩护,又担心火上浇油,强忍住话头,侧目去看萧劭。

萧劭看了眼阿渺,缓缓开口:“陆澂南下招降,是奉了朕的旨意,朕相信他并无背叛之心。”

阿渺心绪稍松,想了想,也谏言道:“玄武营的兵马从前跟我们屡次交战,要是大家忌讳的话,可以让他们分批北上,且不用直接来江原城,先递了降表、交接了兵权,再论安置不迟。”

她体会到五哥在这件事上力挺陆澂的好意,反过来也不想让他为难,而且上次陆澂没能拦下刺客、让五哥受了伤,如今被旁人猜忌也是情有可原,她愿意在这种时候适当让步,尽快平息争执与矛盾。

帐中诸将闻言,也再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再继续攻讦担忧下去,倒显得自己忒没有士气了。

萧劭思忖片刻,传下旨意,让陆澂先领降将与一万精兵前往霰阳关,自己携护国长公主于七日后,亲自去关前受领降表。之后随行兵将便可直接入关南下,收复南疆各地的管辖权。

众人议过几桩细则,各自领命告退而去,最后留下阿渺一人在萧劭案侧,跪坐到软垫上,提笔给陆澂写信。

她迅速写了几段话,又似觉得不妥,蘸墨涂抹两笔,最后索性将信纸揉成一团,咬着笔杆思考措辞,重新再开头。

萧劭翻着手中的奏疏,目光却不知落在了何处,半晌,低声缓缓道:“旨意我已经让承旨官去拟了。”

“我知道。”

阿渺垂首应了声,专注地写着信,“我就想自己也写封信给他,刚好一起送过去……”

她写了几行,又觉不好,再次揉了重写,禁不住有些气馁地长叹了一声:“我小时候为什么就没好好练过字呢?字写得难看,措辞也措不来……”

陆元恒毕竟是陆澂的父亲,如今突然身故,想必陆澂心里不会好受。但两家之间的仇怨那么复杂,自己怎么写才能既不显得没立场、又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安慰呢?

阿渺咬完了笔杆、又咬起嘴角,鼓着脸颊,纠结默然。

关键这种事情还不能找哥哥帮忙,她抬眼看向低头翻看奏疏的萧劭。陆元恒死了,哥哥大概是全天下最高兴的人吧?

萧劭像是感受到了阿渺的目光,侧首回望而来,墨眸深邃,“你以前给我写信,也这般纠结过吗?”

“那怎么会?”

阿渺不好意思起来,垂了眼,“哥哥又不会嫌我写得不好……”清了下喉咙,声音有些低微含糊:“那个……我也不是说他会嫌我写得不好,他要是敢嫌我,我就……”

就……

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惩罚陆澂的法子,脑海里倒突然冒出上回咬人家嘴唇的一幕,忍不住腾地一下烫红了脸。

萧劭将阿渺的神情尽收眼底,良久沉寂。

隔得半晌,勉力笑了笑,道:“那你就随便写吧。写好了,让侍卫送去给承旨官。”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帐口,对亲卫交代了几句。

帐外此时已是入夜,夜幕幽蓝、营火星点,印着大齐皇族徽记的旌旗,在晚风中张扬招展着,发出猎猎的声响。

萧劭默然立在高处,俯瞰着宛如星河一般无边无际的连营,只觉得自己仿佛是飘荡在汪洋中的一艇孤舟,无所凭系、茫然落魄,不知何去何从……

过得片刻,高序匆匆而至,躬身奏道:

“陛下,斥候今日在江原城外捉到一名细作,是南朝阮贵妃身边名叫梅姑的那名婢女。”

时值战时,且主君亲临前线,斥候每日都例行会在进出江原的各条道路上巡察、设置关卡盘查。好巧不巧,今日领队的部将从前在长平行宫当过差、审过两年前去帮阮氏传话的梅姑,巡到通往军营方向的一道关卡时,恰遇到盘查的士兵对梅姑的身份起疑、将她拦了下来。部将听那妇人声音似曾相识,亲自上前掀了兜帽查看,发现竟还真是故人!

萧劭跟着高序,去到关押梅姑的营帐。

梅姑此时已被刑审了一番,狼狈憔悴,被侍卫摁跪至萧劭面前。

负责看押的武官禀奏道:“这妇人熬不住用刑,能招的都招了。”

原来那夜陆元恒与阮氏双双暴毙,盘砮城中乱作一团,梅姑趁着府中混乱,买通平日受过自己恩惠的府役,逃了出来。

她心中痛恨陆澂揭露下蛊之事、害死阮氏,想要报仇,却又没有接近对方的机会,想着陆澂投靠了齐国,迟早会北上,而自己也不敢继续滞留南疆,便一路北行到了江原城。

萧劭听完始末,抬手示意武官等人退了出去,审度地看了梅姑一会儿,缓缓问道:“你的意思是,凭你一人之力,就想要为主报仇?”

梅姑嘶着声道:“我虽不济,但豁出性命,未必没有机会。”

适才她受不住酷刑,二则自知难逃一死、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将从前与阮氏对陆家人下蛊、以及后来被陆澂识破之事招了出来,只求痛快速死。

“当年我因体质特异,被族中长老选作了养蛊女,在我体内种下了极烈的皿蛊,将身体彻底转化成了能饲养虫蛊的器皿。那皿蛊,与普通虫蛊不同,无法离开宿主本身,但若宿主肯以自身血肉祭之,却能发挥出比普通蛊毒更大的威力。”

“是吗?”

萧劭后靠到座椅上,神色渐渐沉肃,“就算是青门雁云山的弟子,也杀得了?”

“当然!若是有懂得以法力驱蛊的人相助,化天地为蛊皿,就算是千军万马也杀得了!”

萧劭沉默住。

良久,吩咐高序:“去请智镜法师来。”

阿渺送出了给陆澂的信,想着再过几日两人就要在霰阳关相见,心中不觉有些难捱的激动。

南疆归降,解决了大齐一统天下的最后一道难题,也兑现了陆澂当日在五哥面前许下的承诺。等到两人再见面时……那不就……

阿渺心中又是欣悦又是惆怅,欣悦的是两人之间的阻碍算是从此清除了,惆怅的是,瞧着朝臣将领们的态度,将来反对她跟陆澂在一起的声音应该不可能完全消失。他俩若是继续留在朝中,必会给哥哥添麻烦,但若像之前计划的那样、离开中原,那就意味着要长久地跟亲人分别了……

阿渺在营帐中胡思乱想了数日,到了快要出发南下的日子,愈发地有些坐立不安。

这晚梳洗完毕,躺在榻上阖了眼,却迟迟无法入睡。

恍恍惚惚间,依稀感觉到有物体靠近时的微风振动,下意识地扬起眼帘,多年习武练就的身体反应、比思维更快地出了招。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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