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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一株合欢树(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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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窗缝泻入司机老赵和公务员胡婶的逗笑声。这说明爸爸在家。

爸爸一定是清晨才回来的。可以想见他的倦容。此刻,他或许已经进入浴后小憩了吧?

爸爸刚开完一个重要的会议。会议的消息业已在刚才电台的新闻广播中报道。我是为了对表才打开床头柜上的收录两用机的。没有听完报道我便改放录音,我翻了个身,使自己枕得更舒服些,一边听着德彪西的象征派音乐,一边继续看手中的小说。

我听见屋门响一下。谁这么讨厌?我不想起床,不想洗漱,不想吃早点,当然更不想听妈妈或者别的什么人的唠叨。

我听见一声呼唤。这声音令我诧异。我本能地把手中的小说塞到了枕头底下,转身坐了起来。

进来的是爸爸。他穿着银灰色的对襟毛线衣,拖着草编拖鞋,大约刚刚刮过脸,他身上发散着一股清爽的剃须膏的味道。

他坐到我床边的电镀折椅上,把录音机的放音量旋小些,问我:“这是什么音乐?”

“法国印象派音乐大师德彪西的‘海的素描’。”我告诉他。一边镇静地穿着衣服。

他便又把音量调大些,谛听了一阵,微笑着说:“这就是咒骂过的德彪西吗?啊,‘海的素描’……”

在我站起来穿裤子的当口,爸爸从枕下翻出了那本我从他书柜里偷出来的《金瓶梅》。

我注意观察着他的表情,“先发制人”地说:“我二十三岁了,爸。该让我懂得世界上的一切了。”

爸爸摩挲着书皮,犹豫地说:“可是这本书,你们青年人……”

“我们青年人并不都是一种状态,一个水平,”我截断他的话,冲动地说,“您以为我是为了琢磨那些‘此处删去一百二十九字’的地方,才来读这本书的吗?”

我以粗鲁的动作穿上毛线衣,准备同爸爸辩论到底。但是他拍着书皮,回忆了一下,蔼然地说:“我偷看《金瓶梅》的时候,比你还小一岁。”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金瓶梅》又塞回到了我的枕下。我忍不住微笑了。心里顿觉松弛了许多。

“你每个星期日,都是这时候才起床吗?”爸爸站起来,替我打开窗户。一股润泽的早春气息扑进了屋来。

我乐于在这一点上做自我批评:“如果没有人来叫,那就比这还要晚。”

爸爸严厉地望了我一眼,我赶紧跑到盥洗室洗漱去了。

洗漱既毕,回到屋里,只见爸爸依然站在窗前。他双手背后,望着窗外什么地方——也许是院东那几竿绿竹——并不转过身来,问我道:“今天你是怎么安排的?要温学里的功课,还是要去会你的朋友?”

我回答说:“都可以安排。也可以都不安排。”

爸爸转过了身来,平静地嘱咐我说:“那好。上午你陪我出去转转,下午再温习功课。”

我颇为吃惊,一霎时无以应对。

爸爸让老赵把小轿车停在了一条小街街口的空地上。老赵什么都没有问,这当然是他的一种工作习惯。我也什么都没有问,因为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何必沉不住气。

“陪我散散步吧。”爸爸只说了这么一句,便领着我款步朝小街里面走去。

这是一条很僻静落寞的小街。弯了几弯,出得小街,眼前顿时开阔起来。原来呈现出一片湖水。我很惊异于湖冰融化得这么早。湖边的铁栏不大完整,一般粗的白杨树环湖而立,几只麻雀啁啾着追逐于尚未发芽的树杈间,晴朗的灰蓝色天空,倒映于还浮着残冰的湖水中。远处的铁栏边有几个人在垂钓,近处的湖岸上有几个儿童在放最简易的“屁股帘”风筝。一阵抖空竹嗡嗡声传来,夹杂着几声爆竹响。

这里的空气是清新的,气氛是恬静的,但是我不理解爸爸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带我到这里来散步,因为倘若他图的仅仅是清新恬静,他尽可以让老赵把我们送到玉皇山一类的地方去。

我望着爸爸仪表堂堂的侧影,默默思索着。我前一阵看了不少新出现的文艺作品。有许多作品试图刻画和我爸爸级别相同或稍高稍低的干部形象。而我看了总忍不住哑然失笑。这些角色或者被表现为离开小轿车就活不下去,或者被表现为硬要同普通群众一起挤公共汽车。因此我总有一种看“卡通片”的感觉。事实上像爸爸这样的干部是一种非常复杂的角色。昨夜他还在某个神圣的地方开会,那可能是近二十四小时内世界上最重要的会议之一;今天上午他却来到这最平庸的地方散步,并且带着同他隔膜甚深的儿子。

我在爸爸左侧稍后的部位上与他持保着同速,同时轻轻用口哨吹着《让雨把我淋湿》,心中发誓绝不头一个开口。

到底还是爸爸首先同我讲了话。他的话很怪,我听见他问我:“这一向你晚上睡得好吗?做梦不做梦呀?”

我怀疑这问话里潜藏着某种深意,考虑了一下,才慎重地回答说:“我一般都是‘黑甜一觉’,偶尔也做梦,可是一睁眼,就把梦全忘光了。”

爸爸走近湖边铁栏,朝对岸眺望着。对岸的天际轮廓线是一座新建的高楼和一片灰瓦旧房勾出的“凸”字形,并不怎么爽目。

爸爸并不看着我,盘问说:“你妈妈告诉我,你谈上恋爱了。那女孩子果真比丹丽强么?”

丹丽是爸爸妈妈老战友耿伯伯的女儿,我们俩同岁。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爸爸妈妈同耿伯伯耿伯母带着我俩游故宫,进了太和殿,我和丹丽高兴地在光滑洁净的青砖地上各翻了一个筋斗,两家的家长都笑弯了腰,耿伯伯望着金漆宝座说:“退回四十多年,你们这样大闹金銮殿,是要杀头的哇……”说完又笑得喘不过气来,于是我同丹丽嚷着:“谁敢杀我们的头!”又各自翻了一个筋斗……

我们俩小学一直在一个班。没等上到小学毕业就赶上了“大革命”。耿伯伯在“大革命”还没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畏罪自杀”了,耿伯母打人了不许回家的“劳改队”,有一段时间丹丽就住在我家,我妈妈总算每天能从“牛棚”回来,眼里挂着血丝,照料我们一下……

但是这一切都像一场已经过去的噩梦。如今的丹丽,女式军装敞开的衣领里露出鹅黄色带黑花纹的毛线衣,她已经是一名作风泼辣的见习军医,衣兜里总揣着听诊器,到了我家,妈妈总是百依百顺地任她听了前胸听后背,迷信于她那些一套一套的医学术语。妈妈也曾建议她给我听听心肺,她便命令我撩起衣服,我给了她一句难堪的话,她便举着拳头咯咯咯地笑着绕桌子追我……

爸爸妈妈,加上耿伯母,自然都希望我们能恋爱、结婚。我不知道丹丽对我的“抗议”和嘲笑里是不是也包含着这样的意思。

可是我必须这样回答爸爸:“她不一定比得上丹丽。我愿意和丹丽做一辈子朋友,却不愿意和丹丽结婚。我不爱丹丽,我爱她。”

爸爸双臂张开,扶住湖栏,依旧朝对岸眺望着,继续问我:“这个‘她’什么地方打动了你呢?你该不是一时的冲动吧?”

我眼前浮现出了“她”的面影,她的家庭和本人身份都比丹丽低微,她同我的感情是在农村插队时潜伏、在上大学后萌发的。尽管校领导用了许多愚笨的办法来禁止同学们谈恋爱,像我和她这样的恋人却班班皆有。其实恋爱是不应也不能禁止的,应当禁止的是荒废学业,而明智的恋人是不会因恋情而放弃事业上的奋进的。我不知道爸爸是否懂这个。他应当比我们大学里的那些冬烘先生们高明一点。

对于爸爸的提问,我本想做出否定性的回答,我的性格却促使我偏做出了肯定性的回答:“我也说不清‘她’哪点儿打动了我。我爱她,纯粹是出于一种冲动。”

爸爸把脸转向了我,微眯着眼,深入到斑白鬓角的鱼尾纹抖动着。我万没想到,他对我的话是这样的反应:“你真爱她就好。人年轻的时候,这种冲动很难避免。”

我们继续散步。湖边的树木都还没有抽芽。裸的枝丫使各种不同的树木看起来那么相似,有如雷同化的电影般令人生厌。我不明白,爸爸为什么对眼前那些没有叶片的树木充满了辨认的兴趣。“这是一棵槐树,唔,国槐;这是一棵歪脖柳,它怕有一百岁了;那边那棵是什么树?你认认,认得出吗?”

爸爸所指的,是一株立于沿湖小院院门的树。这株树有水桶般粗,不甚高大,树冠上的分权长而平直。

“是臭椿吧。”我漫不经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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