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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一头披肩发(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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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日光岩上遇到她的。

日光岩是鼓浪屿的最高处。站在日光岩上,既可以回望厦门半岛,也可以眺望大担、二担两个岛。

日光岩上有人出租望远镜,五分钟一角钱。为计算时间,出租者手里提一只闹钟,每隔五分钟响铃一次。

他想租,但望远镜正被别人占用着。

他本是随便地朝持望远镜者一瞥,但这一瞥,却使他怦然心动了。

那是一个年龄大概与他相仿的少女。腰身极为袅娜。厦门的姑娘们,据说是全国最善打扮的一群,从这一点来说,上海淮海路和广州海珠广场上的姑娘们,同她们一比也难免要逊色。这主要是因为厦门姑娘们不但穿的衣服料子好,多是港澳、国外带进来的,而且她们极善进行色调上的搭配,或浓如一片秋叶,或淡如一缕轻烟,或雅致之中忽以外露的尖领形成谐谑,或强烈对比之中却以一条腰带构成和谐……这位举着望远镜的姑娘,身上只穿了一件淡绿色的连衣裙,其余装饰一概舍去,却显得格外优美华贵,细加端详,就不难分析出,这主要是因为她有着一头黝黑浓密的披肩发,那不受发卡约束的长发,随着微风自然地掀动着,在阳光照射下泛着黑亮的波晕……

她久久地握着望远镜,并不变换角度,似乎是望着白鹭形的厦门岛那“鹭喙”的尖突——那儿能有什么神奇的事物,值得她这样地倾心呢?

她望着远处。他在近处望着她。周围的一些国外游客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唯独出租望远镜的人在毫无表情地望着他们。那也是一个姑娘,不过她许是厦门姑娘中的例外,长得既无特点,穿着也极为平常。

闹钟响了,五分钟到了。有着一头披肩发的少女不无遗憾地放下了望远镜。租望远镜的姑娘指指他,对那长发女郎说:“你给他吧!”

他却连连摆手:“我不租了,不租了!”

出租望远镜的姑娘莫名其妙。长发女郎无所谓地将望远镜递还给她,连瞥也没瞥他一眼,便朝下岩梯而去。

下岩梯很窄,下面有人正往上登,所以她不时要侧身躲让,而她那一头秀发,便在每一躲让中极为可爱地抖动着。

他望着她的身影。当她的身影消失在通向古避暑洞的拐弯处时,他便突然拔脚下岩,他在窄梯上笨手笨脚地碰撞着上岩的游客,使那些游客不由得发出怨愤的“啧啧”声。

他终于从窄梯上下到了宽阔的山路上,小跑着穿过阴凉的古避暑洞,用目光四处搜索着。

短短的一分钟里,他竟失却了她。

他感到无比沮丧。

他已经二十六岁,他需要一个稳定的“她”。他自身的条件是优越的,有许多个“她”主动找上门来,希望博得他的欢心。他妈妈甚至已经代他定下了一个“她”,是爸爸妈妈老战友的小女儿。他并不讨厌“她”,因为“她”很聪明,正上大学,攻读耳鼻喉科的医术,门当户对加上学有专长,过去又常在一起玩,互相都了解。按理说,应当可以肯定下来了吧,他却至今拒不表态,使他妈妈想起来便要心绞痛发作。爸爸、妈妈都极其严肃地追问过他:究竟哪点儿不满意?他被迫讲出了真话,结果挨了一顿臭骂。

可是,他有什么过错呢?

他来厦门出差。他希望在这里,能有一次关键性的奇遇。这是他在厦门的最后一天了,正当他濒于绝望时,竟出现了这么一位绿菊似的披发女郎。

他热爱古往今来所有的关于一见钟情的故事。他相信,科学界很快就会揭示出类似这样的秘密:原来,一见钟情是异性间生理感应场的某种强烈吸引。一切社会学的恶俗解释,以及一切冬烘式的感情分析,都统统滚到一边去吧!

他与这位披发女郎之间,显然,就存在着一种神秘莫测的交相感应的引力。

他不可能失去她,既然他们已经接触过。

他快步走到了人群开始稠密起来的日光寺,在俗称“一片瓦”的佛龛前,有一些或真或假的善男信女在弥散的香烟中向观音菩萨揖拜。他向那边瞥了一眼,欣慰地证实了那一群中并没有她。他走出日光寺的山门,朝山下走去。

他在山道上拐了一个弯。啊,他看见了她。她正袅袅婷婷、不紧不慢地朝下走着。她那淡绿的连衣裙的下摆悠悠然飘动着,细长的腿下,是一双穿着珠贝色高跟鞋的轻盈的脚。她右肩上挂着一个乳白色的人造革挂包,有着银色的金属封口,她趋着一双胳膊,用两只小手护着那挂包。而最令人眩目的,自然还是那一头微微掀动着的披肩长发。

他尾随着她。心跳急促起来。显然,不仅是下山太紧迫的缘故。

鼓浪屿的这座骆驼峰并不高,她很快便走到了山下。在山下的一丛三角梅下,她站住了,似乎在考虑继续朝哪边前进。这么说,她也是一个悠闲的游客,并没有什么紧急的事待办。太好了。

她站了几秒钟,便索性一歪身,在三角梅下的一条石凳上坐了下来,仰起头,两手轻轻抚弄着她那一头秀发。他看见这镜头,全身的血都化作酒了。

机会不可再失。他简直是鲁莽地冲了过去,突然闯入她的意识,站在她的面前,喘吁吁地说:“让我们,让我们认识一下吧!”

她被惊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本能地扭过了身去。

“对不起,真对不起你……”他赶忙道歉说,“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只不过,只不过想同您认识一下。”

少女回过头来,一张脸仍旧没有恢复血色,恨了他一眼。然而从一恨之中,她看出他的确是满脸憋得红紫,满眼愧悔与自责,两手在胸前互绞着,确乎不像一个流氓。她站在那儿没有动。血色渐渐回到了她的脸颊。她眼里消逝了恨意,开始漾着一种考察的波光。几秒钟后,她竟完全镇定了下来,用冷静的语调问他:“你是谁?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解释着。事后他竟不记得都解释了些什么。他只觉得她的脸颊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美,甚而可以说,是不符合一般的美的要求的:眼睛虽大,颧骨似稍宽;鼻梁虽直,下颏似又稍尖;兼以鼻梁边有着些微雀斑,竟使得她具有一种不美之美,而这样一副面颊,被她的一头披肩发衬托着,便使得她恍若是从天而降的仙女了。

天哪,仙女竟向他微笑了!尽管那仅仅是浅浅的、淡淡的、不露齿的一个朦胧的微笑,然而,这就够了!

他认识了她。或者说,她接受了他的认识。

他们一同到海滨的菽庄花园去玩。在著名的四十四桥上,听海涛拍打着桥下的岩石,看海鸥在海面上蹁跹飞舞,他们越谈越投机。啊,相见恨晚!

自然,他们先谈这鼓浪屿的风景,继而谈电影,谈小说,谈诗……怎么这样巧呢?他们都不甚喜欢日光岩,而更喜欢这菽庄花园;都并不佩服陈冲,而赞赏刘晓庆;都讨厌巴尔扎克,而迷醉于雨果;都欣赏不来惠特曼的《草叶集》,而又都会背诵郎费罗的这些诗句:

平静些吧,优伤的心!且休要嗟怨;

乌云后面依然是阳光灿烂的春天;

你的命运是大众的共同的命运,

人人的生活里都会落下些无情的雨点……

他们走完四十四桥,在招凉亭小坐,便登上草子山,进入了补山园。在棕榈树的荫庇下,在白玉兰树的芳香中,他们逶迤而前,娓娓而谈,终于来到了著名的“十二洞天”。这是仿照苏州园林格局布置的一处假山,在有限的空间内,以巧妙的方法形成盘旋升降、七穿八达的一种无限的幽深丰富感。

他邀她一同去领略那迷宫似的假山。她在入口处却步了。

“不,”她忽然抬眼直视着他,微微退缩着,“不。”

“为什么?”他坦率地望着她,不理解她这突如其来的游移。

“我不要进这里头去,不。”她的脸颊蒙上了一层神秘的神色。

“你害怕吗?”他想了想,便转身说:“那好,我们就不逛这‘十二洞天’。你也许是累了

。我们到那边坐坐,好吗?”

她点点头。于是,他们便折回去,在一株乌柏树的伞冠下,坐在那残破的石凳上。

他探究地望着她。她低着头,长发覆盖着她的脖颈,她的睫毛显得很长,两手紧捏着膝上的乳白色挂包,紧抿着嘴唇。

“你怎么?”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是头一回跟生人在一块玩。”她小声地说。

他不愿撒谎。他可不是头一回。但他宁愿这是头一回,并且,也是最后一回。

“我怕受骗。我更怕自己骗了别人……”

“你别这么说,”他真诚地向她剖白,“我可不是花花公子。我是很认真的。我都有点不敢相信,这么巧,我遇上了你……我明天就要回北方了,我建议,我们继续保持联系,我把我单位的地址,家庭的地址,都留给你……并且,我要告诉爸爸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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