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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供(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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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厂里,只有两个姑娘住单身宿舍,一个是我,一个是“鲁智深。”

什么?“鲁智深”?!别大惊小怪的,我已经说了,这个“鲁智深”是个姑娘。她名字叫卢枕云,比我大四岁,已经二十八了。她姓卢而并不姓鲁,却得了个“鲁智深”的外号,这是为什么呀?一开头,大伙这么叫她,不过是因为她长得丰满壮实,粗眉大眼,而且嗓门大、心眼宽,爱在是非混乱的情况下站出来讲公道话,后来,发生了那档子轰动全厂的“醉打山门”事件以后,她这“鲁智深”的外号就叫得更响了。

怎么个“醉打山门”?这就先得把我俩住的那间宿舍说说。

我俩住的那间宿舍,在厂办公楼的二楼尽东头。这是特殊照顾。因为厂里只有我们两个姑娘住宿,厂领导为了保证我们的安全,没让我们到宿舍楼去住,他们以为办公楼日夜都有人值班,保险。其实也不见得。

我们宿舍里,有一张上下铺的床,还有一张单独的床。因为原来是三个人在一块住。后来跟我们同屋的蓉蓉“出阁”搬走了,才剩下我们两个。三个人住的时候,“鲁智深”单睡,我睡上下铺的上铺。搬走了一个人以后,“鲁智深”就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

“嘿,小玲子,咱俩换着睡!”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就说:“你别动,我搬到下铺睡不就结啦!”

她甩着嗓门笑了:“我早憋着篡你那个位啦!”

我说:“睡上铺有什么好?爬上爬下的,烦死了!”她已经在动手卷铺盖:“烦得死你,烦不死我!快,咱们来个各得其所!”

我说:“行啦,要不,我搬下铺,你到上铺,你那张床还给总务科,这屋子还宽裕点儿!”

她冲我一扬下巴颏:“去你的!我翻个身咔啦咔啦响半天,你乐意在下头听打雷呀?少废话,换!”

我就跟她换了。

换了两天,我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睡上铺。她有嗜好,就是看书。她这人最爱斜躺着看书,我多次提醒她:打上小学老师就告诫我们,不要躺着看书,这样毁眼睛。可她总是满不在乎地说:“我从来就是这么个姿势,哪回查视力也没下过15,没事儿!”不过,睡上铺,离灯近,晚上看书确实比睡在她原来的地方强多了。她还做了个样式挺特别的纸壳灯罩,我一宣布睡觉,她便伸手把那纸壳灯罩安上,于是灯光只射向她那上铺的前半截,对我没妨碍,这样就省得我俩互相迁就。你看,她性子挺鲁,心眼倒细。

她看书有几个让人纳闷的特点,这里也顺便说说。一是她爱看书却几乎从不买书,她的书都是打各处借来的。二是她看书几乎从不记笔记,但聊起来却能引经据典,不但记忆力惊人,而且经常有融会贯通、举一反三的见解。三是她看书很杂,却从不随潮流赶时髦。比如有一阵厂里提倡读政治理论书籍,她却偏大厚本大厚本地读什么《子夜》、《约翰·克利斯朵夫》;如今厂里的青年人盛行读外国小说了,她却又常捧着马列主义经典著作津津有味地躺在那儿读,有一天我就看见她正读马克思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一边读竟然还一边呵呵地笑出声来。能这么读马列吗?真怪!

呀,说走题了。还是说“醉打山门”。那是今年夏天的事儿。那天热得不行。我俩都是中班,下了中班洗完澡回到宿舍,还是浑身冒汗,心里冒火。我俩把门反扣上,爽性就穿个马甲、裤衩,在屋里活动。没过多会儿,她就爬到上铺,看起书来了,我记得她看的是本《外国企业管理资料集》。我呢,坐在我俩合用的书桌前,一条一条地列计划。什么计划?得交代一下我的身份?我是厂团委的宣传委员,我列的是第三季度的工作计划。正列到第三条,她招呼我了:

“小玲子呀,劳驾,给我把茶沏上吧!”

她无论多热的天,都要喝滚烫的热茶。

我给她沏好了茶,递给她,她大大咧咧地对我笑笑,接过茶,把茶杯搁到她特制的固定在床架上的一个铁圈里,她那茶杯原是个果酱瓶,肚粗底小,搁到铁圈里恰好被箍住掉不下来。她就看一会儿书,欠起身来喝一口热茶。

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我列完了计划,觉着燥热难耐,便拿脸盆到外间打来一盆凉水,别好门,脱下马甲,擦洗起来。

正擦洗着,忽然,只听见她一声怒骂:“臭流氓!”同时便是泼水声和一个男人的“哎哟”声,紧跟着是从椅子上摔倒的声音和逃跑的声音。我惊讶地抬起头,只见她坐在床上,摇着头发,纵声大笑起来……

有关的情况就不多说了。第二天,那个蹬着椅子从我们宿舍门上的气窗朝里偷看的家伙,被保卫科给叫去了,他半边脸上全是热茶烫出的燎泡,真叫活该!

这就是“醉打山门”事件。“鲁智深”的外号叫得更响了。这倒让我觉着心里过意不去。团员们来宿舍慰问我和赞扬她时,我劝他们说:“别‘鲁智深’‘鲁智深’地乱叫,多扎耳朵!”

可她并不怎么在乎:“没什么!鲁智深是正面人物!不过,我可是超龄团员了,你们都比我小,赶明儿都管我叫‘鲁姐’吧!”

大家都赞成,顿时就“鲁姐!”“鲁姐!”嚷成了一片。

她仰脖呵呵大笑,挺得意的。

我们俩就这么住了小一年,没闹过什么别扭,可也算不上很知心。我不大理解她。有一回问她:“鲁姐,你怎么不申请入党哪?”她似乎想也没想,就嘎嘣脆地回答我说:“再等等。”我好言相劝:“你都二十八了,下够不着团,上够不着党,不怕人家说你落后吗?”她还是嘎嘣地回答我说:“不怕。我才不落后呢。我等着十二大召开,看党章修改得怎么样。”嗬,她竟敢这么讲话!我再不跟她提这事儿了。她真够落后的,可她这落后跟一般人的落后也不一样。我真是常常闹不清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上星期,我们车间头年退休的谭师傅病危住院了。他得的是因肺气肿而引起的肺心病,呼吸困难,幻视幻听。医院大夫跟家属和厂子方面明说:难以治愈,只能采取保守疗法,控制住发展。

当然啦,厂办公室、工会、我们车间,都派人去医院看望了他。我是代表车间去的。谭师傅瘦掉了半个人儿,脸上的每一处骨棱子都露了出来,眼睛像是掉进了坑里的两个螺丝帽;他不能平躺,只能斜倚着,嘿罗嘿罗喘得好痛苦;鼻孔里插着墙式氧气吸入器的管子,可嘴唇还是因为缺氧而变得发蓝;他一阵清醒一阵糊涂,清醒的时候就没完没了地念叨老八百辈子的事儿,还仿佛胃口特别好似的,又想吃这个又想吃那个,糊涂起来可就认不准人。

谭师傅老伴早去世了,他两个女儿都嫁到了外地,身边就那么个儿子。早就听说儿子儿媳待他不太好,可是我在医院看到的情况,大面上也还过得去,儿子儿媳给他买去了一斤苹果,也说了些个安慰的话。

反正有公费医疗和劳保制度保着,谭师傅的事儿,很快地大家也就都撂到一边了。

可是,前天下了早班,我回到宿舍,写了两个钟头的壁报稿子,也不见鲁姐回来。约莫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她重手重脚地进了屋,到屋便大声粗气地抱怨说:“累死我了!骑车跑了半个城,愣没买着蜜供!”

我莫名其妙地问:“什么?什么东西值当你跑半个城去买?”

她大模大样地往我的床上一躺,抄起我枕边的《中国青年》杂志就当扇子扇,解释说:“蜜供!蜜供都不懂,就是一种点心,长条的,金黄的,硬梆脆的,外壳包着糖浆的……”

“点心?”我很惊讶。因为我知道鲁姐是从来不吃零食的,她怎么会冒着“秋老虎”的炎威,骑车跑遍半个北京城,去买那么一种说到底也并不怎么神奇的点心呢?

“你买蜜供,给谁吃啊?”我问她。

她还那么躺着,顺势把两只鞋都甩到了床下,一边央告我:“好小玲子,劳大驾了,给我沏杯热茶吧!”一边拍着胸口,平息自己的喘息。

我就给她沏茶。她这才进一步解释说:“买给谭师傅吃啊。我又去看了他,他今儿个情况出奇地好,喘得不那么凶了,脸上又有了血色。他跟我念叨,想吃蜜供,想吃得不行。他解放后翻了身,头一回领上工资,就买了一斤蜜供吃。他说那滋味美得不行。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就想吃蜜供。他说:鲁丫头呀,我就指望着你啦。我跟儿子、媳妇说,他们不理我这个碴儿。我跟厂里来看我的头头脑脑、车间代表说,他们光是劝我:好好养病吧,听大夫的话,医院的伙食不错,蜜供那玩意儿硬邦邦的,吃了怕没好处……反正也是不理我的碴儿。哎呀,我活不了几天啦。今儿个好点儿,这叫作‘回光返照’,你当我心里不明白吗?我就这么点要求:吃一斤蜜供!你们怎么就不能应许我这么个心愿呀?……”

我把热茶放到床头柜上,笑着说:“嗨!这老爷子也是,吃一斤蜜供,这算哪门子心愿?你也真会凑热闹,就那么认真……”

鲁姐“霍”地坐了起来,气鼓鼓地看着我,把我沏好的茶一推说:“你少废话!还是什么宣传委员呢!你们成天喊的是什么口号?‘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可事到临头,你怎么不做呀?”

“嗨,那是指对‘四化’做贡献,”我耸耸肩膀说,“你干

吗扯到买蜜供上……”

“你呀!”鲁姐冲我斜斜眼,再不跟我争论了。

我也就回到桌前,继续写我的壁报搞。

可是,不一会我耳畔就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声音,扭头一看,鲁姐把煤油炉搬到了窗前,擦着,并且又从床底下拉出了煤油瓶,搁到了窗台上。我不由问:“你这是——?”

她把头发一甩,望定我说:“有一个人,他把一辈子的血汗都浇到了咱们脚下的这块土地上,他就要死了,他想吃一斤蜜供,咱们活着的人,有什么权利不理睬他的要求?!咱们要‘四化’,要,说到头,为的是个什么呀?”说到这时,她眼里汪着泪水。

我实在不理解,蜜供和有什么关系?我正纳闷呢,鲁姐已经一阵风地出去了。

我把壁报搞写完时,鲁姐提着草兜回来了,她瞟了我一眼,便粗声粗气地说:“你瞧着办吧。要是懒得管,就请你先出去活动活动!要愿意跟我一块做蜜供,你就给我打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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