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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第六页 谜桥(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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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喂,桥下那个书生,涨水了。

嗯。

快上去吧,天冷,水也冷。

我等人,约定此处,不可改。

天寒地冻夜亦深,此人怕是不来了。

她说会来,我便信她。

唉木头脑袋

河里漂的是谁

呀,一个书生。

哪家痴儿若此水至不去,抱柱而溺

城南尾声

唉木头脑袋

1

这是纽约市发生的第三起枪杀案,一个月之内。

对诸多名流显贵富二代榴莲的杉林大街112号会所来说,今晚是极其糟糕的。

洛弗艾恩斯横躺在会所大门口,一颗子弹精准地穿过他的头颅。几小时前,他正大张旗鼓地在会所里为自己的“无罪释放”举行庆祝party,在红灯酒绿下叫嚣法律也是为他服务的。

作为闻名全球的艾恩斯能源之太子爷,父亲从商,叔叔从政,一门显赫,这个集万千荣宠于一身的年轻人,昨天被法院宣布无罪释放。这次他被送上法庭的原因,是危险驾驶致人死亡。在这条控罪之前,他的“被控成绩单”上还包括强迫他人服食兴奋剂导致死亡,聚众斗殴等,劣迹斑斑。但在巧舌如簧的律师团与父辈们的“积极处理”下,他每次都有惊无险,无罪释放。

或许,运气也有用尽的时候,犯错的人早晚要为他们的错误,接受公平的惩罚。

刺眼的光线在警察顶上转动,警戒线内外,警察们各司其职,神情严肃地勘察这现场。

几个警员,忙于向在场群众做询问笔录。围观的人面色各异,害怕的,漠然的,拍手称快的,现场一片混乱。

人群之中,站着一个看上去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短发蓝眼,单薄瘦弱,怀-里抱着一个大纸袋,袋子外头露出几个长条面包。

细心的女警察发现了跟人群不太协调的她,将她带到一旁,问:“孩子,你住这附近的”

“嗯。”她点头。

“现在凌晨了,你怎么还没回家”女警的目光落在她的纸袋上。

“彩虹超市的烤面包,在关门前是最便宜的。”女孩看着女警的眼睛,“我爸爸失业了。”

女警皱皱眉,又问:“那你刚刚经过时,有没有留意到什么奇怪的人经过”

女孩摇头。

“好吧,回家去吧。不要在这里逗留。”女警拍拍她的肩膀。

女孩点点头,转身挤出了人群。

如今才刚到初夏,凌晨的城市还是有些微凉,出了命案的会所被女孩不紧不缓的脚步抛在了后面,女孩暗红色的外衣像一朵云,飘过寂静的街道。

纸袋里的面包与罐头随着脚步抖动着,食物与食物之间,一把手枪,闪着银亮的光。

此时,命案现场的笔录仍在继续,与洛弗一同出来的女伴,哆嗦着跟警察讲,枪响时,她看到不远处有人影闪过,模样虽然看不清,可那个人的头发颜色很奇特,是湖蓝色的,非常显眼。

与此同时,法医在洛弗的身上,发现了两件可疑的东西一支在东方很少见的毛笔与一根湖蓝色的头发。

长约十公分的毛笔揣在洛弗的衣兜里,不长不短的蓝头发,沾在他的袖口上。

一见这支毛笔,年长的法医官顿时吃了一惊,喃喃道:“又是判官”

消息一出,立刻在警界引起了震动。

但凡有些年资的警员,都记得那个影子般存在的杀手判官。

多年来,不止纽约,世界各地诸多“有罪而未受到法律惩戒”的人,都是判官的目标。而他每次下手时,都会在目标人物身上留下一支毛笔。而且,这判官来去无踪,别说抓他归案,连他的真面目都从来无人知晓。

但,十年前,判官突然销声匿迹。谁也未曾料到,同样地犯案手法,又在此时重现江湖

2

寻人符用过了,没用。

虫人也找过了,目前还没反馈消息回来。

现在是中午,初夏的阳光与海风让世界无比明媚。海水的一边,自由女神面容安详,风韵犹在;海水的另一边,一只老妖怪气急败坏,站在人潮熙攘的纽约港,一遍又一遍地摁着手机上的重播键。

九厥的号码,我已经播了不下五百次,永远不在服务区。

别问我是怎么从印度“嗖”一下来纽约的,一提就上火。纽约根本不在我的旅程计划范围内

从第五篇那里得来的“月隐娘”,给出的提示与以往大不相同,十三粒珠子同声同气地给了我同一个图案,对,不是字,是图案一座桥,一座很中国式的古桥。

没了,就这样。

敖炽和甲乙看了半天,均表示缄默。还能怎样,既然是一座中国模样的桥,那就回家呗我甚至都做好了访遍组过各处桥梁的准备。

可就在我们预备离开印度的那天,就在我作为一个孕妇,突然胃口大发跑去路边摊买咖喱肉饼时,就在我耐心等着摊主做饼子时,摊子背后那家卖二手电器的小店里,一台脏兮兮的电视机大声地播放着某国际电视台的“环球新闻”。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它一眼敖炽跟我,同时“啊”了一声。我连饼子都顾不得,一个箭步蹿到电视机前,用力擦了擦眼睛。

新闻内容如下备受关注的纽约市连环枪杀案,目前案情已有突破性进展,有关当局称已锁定了头号嫌疑犯,并公布了嫌犯的高清复原照片,目前正全力追缉中,并向公众承诺,如有能提供嫌犯线索者,必有重奖。

但吓着我的不是这新闻的内容,而是嫌疑犯的“高清复原照片”

一个男人,俯四十五度侧脸大致可见,说的是高清复原。可细节还是不清楚,原图应是从监控记录中接取出来的模糊图像。但是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就算细节再不清楚,男人的眼耳鼻口轮廓,就算烧成了灰我也认得出加上那满脑袋该死的,独一无二透心凉的湖蓝色头发

当时我第一个念头是,电视台被黑了。第二个念头是,你要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儿,好歹先把头发染一染吧

三人之中,甲乙最淡定,他一边啃咖喱肉饼,一边慢吞吞地说:“纽约不太可能有那座桥的。”

但我跟敖炽都毫无犹豫,异口同声:“去纽约”

比起石头,九厥更要紧。

于我而言,他是与敖炽一样重要的人,友情与爱情一样,不分高低。

在我还是初成人形,术法不精的小妖时,九厥就存在于我的生命里。有偿岁月,沧海桑田,他与我,是另一种不离不弃,互相扶持。

不过,对于敖炽的态度,我还是意外的。我们苦苦寻找的石头,关乎她东海龙族的安危,可一见九厥有麻烦,他却如此果断。这厮不止一次地跟我说他最烦九厥了,原因一,长得帅。原因二,性格好。原因三,认识我的时间早于他。尤其是第三点,他唠叨了三遍。

赶去纽约的途中,我问他为何这次这么爽快,九厥遇到麻烦,以他敖炽的性格,不该是拍手叫好幸灾乐祸才正常么。

敖炽冷哼一声,说:“我们这一辈子,并不会遇到太多可堪生死之托的家伙。比起讨厌他,我还是更希望他好好活着。”

我笑:“又讨厌他,又希望他好好的,不矛盾么,敖先生”

敖炽有冷哼一声:“你跟我不也长期互相看不顺眼,不也还是长期相爱这么不矛盾吗敖夫人”

“顶嘴的功夫见长啊你”

“不是见长,是我平时就让着你。好龙不与女妖斗再说我不顾大的也要顾小的嘛”

每到这种时候,甲乙都会让自己完全变成一个透明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手里的笔记本上。我发现他跟我一样,都有拿笔记东西的习惯。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他可能都记下了,不过我没有偷看他人笔记的习惯,不知道他背地里都写了些什么,没准全是骂我的话

懒得管他。如今最要紧的,还是找到九厥那个死老东西

可知道现在,我们除了跟自由女神大眼瞪小眼之外,连九厥的一根头发都找不到。

“那厮会不会已潜逃会不停了”敖炽望了望阳光充裕的蓝天,啧啧到,“要是那样,咱们岂不是要顶上窝藏犯的罪名到时候全fbi啊什么的,在我们店里找到他,不停可就红遍全球了。”

我无法佩服他底下的想象力,戳着他的脑袋道:“九厥会被人抓到你别忘了,他跟我们一样。如果他不想,就没有人了可以抓到他”

“我可以”甲乙一边喝可乐一边说。

“在我眼里,道士不是人。”我白他一眼。

又一阵海风扑面而来,吹乱了我们的发型,突然吹清醒了我们的脑袋。

我跟敖炽对看一眼,刚刚我俩那番随口的对话,倒像一道闪电,把我们因为焦躁与担心而短路的智慧劈回正常水准了、“混蛋”敖炽骂了一声,“咱们被那小子坑了以他的本事,杀人何须动枪更别说还留下自己的大头照给人满世界通缉了”说罢,还不忘跺脚补充:“你一怀孕,把我的智商都拉低了”

我一把拧住他的耳朵:“最后一句话太多余了。”

但前面的话是不错的,九厥不仅是妖,也是天界仙官,千万年的道行不是说说而已。被牵扯进凶杀案,还成了被曝光的通缉犯,不合逻辑。稍微想想,会出现这种状况,不外两种原因一,有人假冒他犯案。二,他故意的。

他故意的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但我想跟你们说的是,一分钟之前,我的手机已经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

3

外头的阳光缓慢地移动着,这个租来的小公寓里,光线并不太好,就算是春末的午后,幽暗的房间里也泛着淡淡的潮气。

墙壁下的木桌上,斜躺着一个牛皮纸袋,旁边摆着一个吃了一半的面包,还有打开的牛肉罐头。

“ku已经将你除名,现在,除了那个地方,你无处可去了。”坐在窗台前的男人,横抱着手臂,懒洋洋地伸着两只大长腿,湖蓝色的头发在仅有的光线与微风里微微摇动,是整个屋子里,唯一鲜亮的颜色。

“判官让你来找我,就为了让我去一所可笑的学习念可笑的书”kg盘腿坐在床-上,栗色的短发一半垂下来,一半夹在耳后,露出一贯苍白的脸颊与猪猪的眼神。一把模样独特,经过改装的银色手枪被她熟练地拆解开来,她细心地擦拭着每一个部件。

一个书包和一张入学通知书,摆在床边的椅子上。

“不读书没文化,没文化真可怕。”男人耸耸肩,“给个面子呗”

“他一天不出来同我公平比试,我就一天不会停止我的工作。”她目不斜视,枪管擦得雪亮。

“你不会是他的对手。”男人眯眼一笑。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深蓝的眸子里映着男人的笑脸:“如果我赢了呢,九厥先生。”

“世界第一的排名就是你的呀”九厥挠了挠下巴,“如果你输了呢”

“去念书。”她的声音从来都很轻,却总是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一样。

“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在你开枪之前阻止你么”九厥扭头看了看窗外,天气极好,大街上行人从容,没人将几天前的会所血案记在心里。

kg没说话。

“因为,换做判官本人,也会判这种屡教不改,草菅人命的罪犯极刑。”九厥转过头,走到她面前,“但是孩子,你不是判官。这种工作,你无法胜任。所以,到此为止。”

她继续擦着枪:“你们有两个方法可以让我停止,第一,让他来见我。第二,杀了我。”

“有第三种方法吗”九厥走到她的床前,搬把椅子坐下,笑眯眯地看着她。

“没有。”

九厥叹口气:“姑娘,你才十五岁。外表看起来才十二岁”

“ku之中已经没有了对手。”kg很自然的接过话茬,“就算你们真有办法让ku将我除名,我的枪也不会放下。击败判官,是我的梦想。”

须臾之间,一堆零件在她手中魔术般组合成了一把完整的手枪。枪口,冰凉地抵在九厥的额头上。

“不论你是不是他派来的,不论你与他是否真是所谓的密友。我要见的人不是你。”她的眸子,在枪管后闪亮。

“你已经第二次拿枪指着我了,够了啊,我也有自尊的”九厥故作生气状,拿手指将额头的枪管拨开,“拿上给你的支票与书包,去学校里,在各种考试里称王称霸,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看小男神给你的请书,升学,工作,与相爱的人结婚生子。这才是你的生活。”

手枪在kg的掌中娴熟地转了一圈插进了枪套里

见她不说话,九厥蹲到她面前:“不妨相信我一次”

她笑笑,-撩-了-撩-头发:“我能活到现在,恰恰是因为不给予这个世界任何信任。尤其是,陌生人。”

九厥愣了愣,屋内一片沉寂。

半晌,他才抱头大喊,“老桥啊老桥,看你给我找了个多高难的差事”

kg看也不看他,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

九厥转过身,突然说:“你能活到现在,不是因为不信任这个世界。而是在你命在旦夕的那一刻,恰恰是一个陌生人,将你自死神手里拉了回来。”

闻言,她神色骤变。

九厥又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你知道判官的真名叫什么吗”

kg的眼中,闪过一簇火花。

“判官与我,都来自同一个国度。”

4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二场雪了,深夜里的雪花落在永不结冰的河水上,悠悠流向远方。

半个时辰前,她自河畔边那条杂草丛生的小道而来。此刻,她沉默地蹲在河前,污迹斑斑的绣鞋有一半都浸在了水里。她脱下染了血的外衣,在寒澈骨髓的河水里慢慢揉-搓,深蓝的眸子像被冻住了似的,定定地看着前方。

一座老得不能再老的石桥,横在身侧,灰白的桥栏上覆了白白一层雪,把夜色弄亮了稍许。他赤着脚,懒懒地靠在桥栏上,懒懒地俯瞰着桥下的她,缎一样光滑的长头发与宽大的灰袍子绕在一起,在雪风里摇摇晃晃。

在这里生活了成百上千年,他最不喜欢冬天了,尤其一下雪,更是把全世界的颜色都抹掉了。他本就是个没什么颜色的妖怪,全身上下除了黑就是灰,连眸子都是灰的,所以,缺什么就爱什么。他喜欢五颜六色的春夏秋,喜欢来河边洗衣裳的花衣姑娘们,喜欢树上生出的鲜灵灵的果子。但有一种玩意儿他不太中意血,比如此刻从她的衣裳里沁出来,自水流里漂走的丝丝血红。

“这回是谁”他从桥上走下来,坐到她身边。

“金大牛。”她平静地说。

“罪名呢”

“聚众成寇,杀人越货。”她将洗净的衣裳提起,“葫芦山上尸横遍野,他一个活口不留。官府惧他兵强马壮,不敢过问。”

“多少个了”他又问。

“天下罪人甚多,何以计数。”她绞起衣裳用力一拧,一道淡淡的金光从她冻得通红的手上闪过一枚半翠半金的指环,套在她的左手食指上。这指环世间少见,金色的一半并非金子,而是一块无色无瑕的晶体中并缠着许多金色的丝,耀眼得像是从太阳里取出来似的。至于那翠色的另一半,边缘龟裂,细看之下,却是包裹在那金丝指环之外,脱-了一半,还剩一半。

她与他讲过,这指环,长在了身-子上,拿不下来

他叹了口气,将她的手轻轻抓过来,捧在怀-里。这哪里还是个年轻姑娘的手呀,不仅粗糙不堪,手心手背上全是暗红的伤痕,新新旧旧,交错纵横。并非刀剑之伤,而是灼伤。

他朝她的掌心里呵了口气,细心地揉着:“还要继续么”

她沉默许久,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他可有被好好安葬”

“有。”他点点头,“他家老父亲,将那木头脑袋接走,运回了老家安葬。”

忽然,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老桥,你说世上怎会有这么痴傻的人呢等不到就不要等了抱着柱子淹死算什么呢”

“他说他信你。”老桥耸耸肩,“是你不信世上还有如此守约之人罢了。”

她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垂下头:“此等蠢人,我怎会放在眼里。不过淡淡之交,他却要生死相许,连我来自何方、背景如何都一概不知,就说信我。淹死也是活该。”

“是吗”老桥笑笑,“曾经,你不也对我一无所知,可还是愿意相信我么。”

“你不同,你是我回到这世间,见到的第一个家伙。”

5

老桥还记得,那是五年前的冬天。天还没亮,他也才刚刚醒,一个赤身露\_体的家伙便凭空出现在桥上,真是毫无任何预兆,便凭空出现了。仿佛是从另一个虚空中不小心滚落出来似的,浑身无力,浑浑噩噩地靠在他的真身上。

“冷”她呢喃。

身为一只古桥所化的妖怪,纵是见多识广,也还是吓了一跳。他隐匿了身形,将一片枯叶化成布匹遮住她的身\_体,蹲在她身边好奇打量。凌乱的黑发下,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豆蔻少-女,容貌之美好无需多言,总之是老天将所有应属于女-子的美丽都给了她。只不过,作为一只敏感的妖怪,他总觉得有一股说不明的戾气,在她微微锁起的眉间游走,还有套在她指上的那只戒指,不止模样奇特,更有一缕异光游走其中,十分罕见。

“你是妖”少-女的眼睛不知几时睁开了一半,喃喃道。

老桥又被吓了一跳:“你看见我了”

少-女虚弱地点点头。

“我我叫老桥。”他忙自我介绍,“你呢你是谁”

“我”少-女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迷茫许久,“我叫释我不是妖怪,也不是人”

“那你是什么”

释想了很久,摇头:“不知。”

此时,远远地传来了嘈杂的人声,有人发现了桥上的她。

老桥看着她被赶来的村民们放到木板上抬走,本想跟去看看,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他是一座桥,在这条河上亘古不变地存在了千百年,每天目送着不同的人,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听多了故事,看多了悲欢。他习惯了停在原地,用自己的力量镇守这座桥的平安,偶尔外出走走,看到有“问题”的桥,就动手修一修,这就是他生命的意义。一个从天而降的女孩,应有属于她的生活,祝她好运吧。

那天之后,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再听到与她有关的消息。

一年之后的某天,两个满脸大汗的衙役坐在桥头歇息,从他们的对话里,透露了一件不太好的事城里出了一桩命案,一个叫汪长善的人死了。

这个人,他听说过,从桥上过的三姑六婆们常提到。富商,名声不错,经常接济贫弱,家中还收养了众多孤儿,人称汪大善人。

就在他叹息好人命不长时,衙役甲拿出一张画了人像的粗布,看了好一会儿,啧啧道:“这丫头,横竖看也不像杀人犯呢。可汪长善的老婆非说是他们这个养女干的,还说好心无好报,养了一头狼崽子。”

“汪家这养女我曾见过,如花似玉就不说了,小小年纪就透着一股狠劲儿,上回硬是将一个当街行窃的贼打折了一只手,还一口一个有罪当罚。狠是狠了些,却也不像是个心肠毒辣之人呢。”衙役乙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倒是那老汪,暗地里有些流言传出,说他并非如表面那般良善,背地里也干了些损阴德的事儿。咱头头说他好,那是因为老汪每年都要给他不少好处。”

“口说无凭,也没有实证。既然上头有命,咱就得把这丫头抓回来审问。”衙役甲收起画像,起身拍拍-屁-股,“走吧,天黑前还得赶到邻县去查问呢。”

老桥都不知道两个衙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的注意力,全在刚刚那幅画像上。

那面容眉目,不是她又是谁当初她眉宇之间的“戾气”,与衙役”口中的“狠劲儿”,倒是对上了号。

我不是妖怪,也不是人她的话,犹在耳畔。

她真的杀了人

老桥迷茫了一天,在太阳落山之前,决定出去走走。

6

老桥与释的第二次相见,是在西城门下的一个面摊前。

深夜的小摊前,只有他跟释两个客人,面摊的老板,又聋又哑。

释胆子不小,什么伪装都没有,穿着平常的衣裙,坐在他对面,哧溜哧溜地吸着面条。不过,她的右手似是受了伤,只能用左手,别扭地拿着筷子。

“你干的”老桥轻声问。

袅袅的热气里,她抬起头看看他:“我记得你。妖怪。”

“你干的”老桥重复。

“是。”她喝了一口面汤,“你真行,一下子就找到我了。”

“我们都不是人,要找到你不太难。”老桥拿袖子擦了擦糊在她脸上的面汤,“慢慢吃,我不是衙役。不抓你。”

她笑出来,深蓝色的眼睛光波流动:“没人能抓到我。”

“我听说,当年是汪长善收留了你。”他不解地问道,“为何杀了他”

来时的路上,他听到了诸多与这桩命案有关的传言,说汪长善是在自家花园里,身首异处,官府查验之下,发现竟是一刀所成,感叹这样的“手艺”,最老道的刽子手也难以匹敌。

“我如今是杀人犯。我说的话,你信”她放下碗,打了个嗝。

“信。”他点头。

“我说汪长善蓄养孤儿不是善心大发,而是另有所图,你信我说他买凶杀人,栽赃嫁祸,侵吞私产,你也信”她一字一句地问。

他沉默良久,说:“那些孤儿怎么了”

她冷笑道:“姓汪的以行善为名,到处搜罗孤儿于汪府中,养个一两年,面容俊秀的,便暗自送往各地高官的府内充作姬妾,高官们一欢心,他汪家的生意自然更顺风顺水。姿容略次的,买入烟花地,至于模样寻常的,则多被卖为贱奴,受尽折磨。此人还迷恋丹药之术,常以幼童试药,埋骨汪府的冤魂不知几多。”

他皱紧-了眉头。

“其罪当诛。”释淡淡道,“连我,都差点相信,这是一个好人了。”

她确实一度相信,慈眉善目的汪长善与他的妻子,是上天赐给她的善缘。老汪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收她为养女,还给她起了念恩为名,要她记得那天将她从桥上救回来的乡亲,说如果不是他们,她早就冻死在桥上。

最初在汪府的日子,是安稳幸福的。她还是记不得自己的来历,但这不妨碍她对老汪夫妇的喜欢。他们知书识礼,待人和善,她不过是小小风寒,这对夫妇便心痛不已,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汪夫人还亲自煎药喂她喝。平日里,老汪只要有时间,便要教她读书认字,仁义礼智信,说得头头是道。

“念恩哪,放心在家里住下去吧。爹娘能遇到你这样的好女儿,是上天的恩赐。你要相信,爹娘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呢。”老汪夫妇常常这样跟她讲。

她看着他们的笑脸,内心里总有一股奇怪的情绪在出没,相信或者不相信,这是个问题。不过在那个时候,她选择了前者。

曾经,她在一个寂静无人,只有一片金光的世界里昏睡了许久,以前她总觉得自己的身\_体冻在了一块不化的冰里,那片光线真暖和,像无数个太阳聚拢在一起,一点点融化了自己。当她从长梦中惊醒时,这种感觉仍在,令到她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看法。

老汪夫妇的出现印证了她的感觉。这个世界上的人,还是不错的。

念恩,多动听。可是,最终的事实却是,这永远不会是她的名字。

老汪夫妇最大的失误,就是将她与其他人划为一类,同样的涉世未深,同样的无力反抗。

当她的“爹娘”以贺寿为名,将她送到邻县那个年过五旬的罗大人府中时,当那个肥得像猪一样的老秃头反锁了房门,一脸猥琐地朝她逼来时,她突然从一场梦里醒来,一个久违的声音,在耳边越发响亮地反复

有罪当罚!

有罪当罚!

当家丁发现被踢烂的房门时,罗大人已经鼻青脸肿,昏死在地。

想不起来的过去,渐渐在脑海里重现,虽然不完整,却也足够她欣喜。

释,你终于回来了。

剩下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她没费多少力气便确定了汪府里所有见不得光的事。

有罪当罚,汪长善,欺凌弱小,逼良为娼,谋财害命,杀无赦。

她出手,只要一刀。

打更的声音,将老桥从释的故事里惊醒过来。

他问:“你想起了你的来历。”

“一部分。”

“那你到底是什么非人非妖的姑娘。”

“天帝座下,刑王释,判是非黑白,司天下刑罚。”

老桥一阵猛咳。

一个柔弱如花蕊的小丫头,会是天神“刑王”一只妖怪,跟一个天神,会一起坐在面摊前吃面

“你不信。”释笑道,摸出面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开。

老桥跟上去:“我信,我只是不敢相信,我这一生居然有机会遇到一个天神。”

她停下脚步,好笑地看着他:“我说你就信。”

老桥点点头:“目前我也找不到不信你的理由。”

她摇摇头:“怪物。”

“手怎么了”他看到了她手掌里的灼伤,“天神也会受伤。”

释举起手,看着那块尚有痛觉的伤痕,说:“我发现,我不可用任何武器伤人,刀枪剑戟都不行,一旦强行使用,那武器便会化成一团怪火钻进手掌,留下一道灼伤,剧痛七日不消。”

“怎会如此怪异”老桥托起她的手,上头已有好几个伤痕,新旧不一,“身为掌司刑罚的神,不该是手执利器的么怎么反而还为此而伤”

她收回了手,摇摇头:“我的记忆不完整。但有一点我很肯定。”

“什么”

“刑王,已是很遥远的过去。我已不再是天神。”她深吸了口气,“如今,我虽不是人类,却也与凡胎肉身差不了多少了。”她又低头看了看指上的戒指,自嘲道:“如今,我就与这戒指一般,不绿不黄,都不知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了。”

“你这戒指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他看着那枚金光流动的指环,“绿色的部分好像变多了”

“变不变,又有何关系。”她握紧右手,冷冷道,“反正也脱不下来。”

说罢,她加快了脚步,朝城门而去。

“释”他喊住她,“如今官府到处派人拿你,你小心些。若无去处,我来想办法。”

她停下来,侧过头道:“你来安排我的去处若偏偏是你向那帮蠢人告了密,我岂不死得冤枉。后会无期,妖怪。”

老桥哭笑不得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湮没在墨黑的夜色与清脆的四更梆声里。

面摊一别,两三年没有释的消息。

老桥哪里也没去,这些年他干得最多的事,就是终日在河水上思考为何身为刑王,反而偏偏不能碰利器为何那个指环无法取下来为何她的名字叫“释”

在他还没有想出答案的时候,从桥上经过的人,越来越频繁地带来“某家恶少被人斩杀”、“某个身背命债的赌坊老板被斩杀”、“哪个犯了大罪却被官府不了了之的大官之子被斩杀”等等,“斩杀”这个词,循环出现在老桥的耳朵里。

而这些案子,从来没有抓到凶手。暗地里拍手称快的百姓们,私下称这凶手为“判官”,赞他是黑白分明,为民除害的英雄。

可是,不论有多少人称赞“判官”,坐在桥头的老桥,始终在暗暗担心。

第四年,老桥越来越多地听到“某某山庄里莫名其妙死了十几口人”“开私塾的老吴不知惹了谁,脑袋都丢了”“当铺里的许老板跟他老婆被人给杀了两口子都是敦厚人哪”

当那些一脸惋惜的路人从桥上走过的时候,老桥决定,再出去走走。

7

这一次,老桥走了很远的地方,才找到在另一个城池里的她。

大风客栈的某间客房里,一身素衣的释,半躺在床-上歇息。数年不见,她的面容未有改变,只是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总是半睁着,眼角微微上扬,像一只锋芒暗藏、冷冷窥视猎物、骄傲而明艳的兽。手上那枚指环,翠色竟已占去了三分之二,原本耀眼的金光暗淡了许多。

老桥坐在她面前的凳子上,旁边的地上,一个店小二打扮的少年躺在血泊中,咽喉上一道深深的刀伤,早已气绝。

“你来的不是时候,这店小二会坏了你我久别重逢的心情。”释若无其事地笑道。

“你判了他死罪。”老桥看着桌上那碗早已没有热气的姜汤,“罪名”

释抚弄着自己的长发,说:“私下迷药于汤中,意图不轨。”

“迷药”老桥端起碗,褐色的汤水摇晃着,他嗅了嗅。

“我并未叫什么姜汤,还亲眼瞧见这厮在端汤上来时,从袖里取了一包药粉倒进去。”释叹息,“我住这客栈数日,这小儿为人很是周到,我颇为满意,还额外赏了他不少好处。”

“我猜他必是见财起意,啧啧,人哪,果然都是不可信的。”

老桥放下碗,看着那店小二尚显稚气的脸,突然起身,一把抓住了释的手腕,将她从床-上拎了起来。

“过来”他一扫往日的闲淡之情,不由分说地拖着她走到店小二的尸体旁。

他的反常令释皱起眉头,厉声道:“你做什么”

“我来帮你确定,看他是不是见财起意”老桥一手抓住她不放,一手抓住了店小二已然冰凉的手,闭目不言。

释只觉一阵酸麻自她手臂上蹿过,直冲脑门,眼前一切突然被扭曲模糊成了一个黑暗的漩涡,再亮起的时候,眼前已不是刚刚的房间,而是那天通往她房间的楼梯。年轻的店小二正端着一盅姜汤,高高兴兴地往上走,他明明没有张嘴,她却清清楚楚听到他说:“今天听到那位姐姐有几声咳嗽,想来是近来天冷,受了风寒。厨房里正好有姜汤,给这姐姐送一盅去。”

她的心,突然微微抽了一下。

店小二又上了几级楼梯,停下,从袖里取出一包药粉,她听到他说:“只是姜汤恐怕不够,这里还有老板给我们的一包散寒药。也给那姐姐吧。嗯,倒在姜汤里可能会好吃些。”

做妥这一切,店小二乐呵呵地走到她门前。

让他进了房间,她甚至都没有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就永久让他闭上了嘴。

释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重物狠狠撞了一下,耳中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都破裂开来,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只有面无表情的老桥,与店小二的尸体。

老桥松开了手,站起身,擦了擦额头上一排细密的汗珠:“判官,你判错了。”

释错愕地后退了几步,用一种从来没有过得眼神看着老桥:“你做了什么”

“我是一座桥啊。”老桥看定她,“我问你,桥的作用是什么?”

释不说话。

“把两个不同的地方,连起来,这就是桥。”老桥叹了口气,“我这种由桥而化的妖怪,最重要的一个本事,就是让两个不同的东西连起来。比如,将死者保留在脑海中的最后的片段,连到生者的脑中。”

释的身-子,无力地坐到床沿上,却还在强撑着笑出声来:“呵呵,妖术。”

“是妖术。但你看到的情景,却是真实存在过的。”老桥走到她身边,捧起她伤痕累累的手,“释,我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你变成这样。可我知道,如果你对这个世界已没有丝毫信任,你手上的伤会越来越多,你刀下的无辜者,会越来越多,而你的退路,会越来越少。”

老桥的手总是很暖的,一种干干净净的、令人留恋的温度。

她没有将手抽回来,低下头,缓缓道:“城门一别之后,我去了许多地方。贪婪的商贩、凶狠的匪徒、毒辣的妇-人到处都是,许多人都在想尽方法伤害别人,我无法容忍这样的人,见一个,便处罚一个。心中的愤怒越来越浓,直至无法控制,任何人的一个无意的动作,都会被我视为可疑的攻击。我判他们每个人都有罪,诛杀而后快。”她抬起右手,看着那枚指环:“而我也发现,死在我手中的人越多,这上头的翠色就会变得越多。”

老桥握住她的手:“这戒指的颜色,只有你自己能还回去。试试看,好不好最起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你肯相信的吧”

“你么你觉得一个曾经的天神会相信一只妖怪”她苦笑,“记得我还是刑王时,眼跟心都很敞亮,被我判罚的人,没有不服气的。而且我记得,我手里是有一件武器的,但我始终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窗外,暮色渐浓,地上的店小二,像是睡着了。

释又一次跟老桥分别,老桥仍然没有追上去,只站在一棵弯弯曲曲的老树下,目送她远去。

8

这一次的分别,并没有太久。

半年前,炎夏的阳光与满树的蝉声里,释主动回来看他。

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个青衫布履、满头大汗的年轻人,身上背着十几卷书。

这个家伙,老桥是认识的。城南新搬来的一户人家,老父亲做小本生意,独生子除了帮忙,便是寒窗苦读。父子俩都憨厚,若遇求助,必伸援手,深得四邻敬爱,日子虽不富裕,却也和乐美满。这独生子,人称尾生,不止满腹学问,模样也生得斯文清俊,只怪为人太过端方朴实,反被些三姑六婆传为愚钝,如今已过二十,还未有婚约。

“我要嫁人了。”释站在比自己高一头的老桥面前,虽在微笑,眼里却没有喜气,“我没有娘家,你姑且算我唯一的亲人,所以,带他来见见你。”说罢,压低声音道:“让你现身,就是为了这个。”

“舅舅好。”尾生憨憨地朝他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把那一口袋书简放到他面前,“阿释说,您不但善于修桥铺路,更喜读书,这些书是小生平素最爱,充作见面礼,望您不要嫌弃。”

一颗冷汗从老桥额头上落下来,半年不见,别的没有,辈分倒上去了。

“啊,哈哈,大侄子你好你好。”老桥敷衍几句,转身将释扯到一旁,低声道:“你这么大大咧咧回来,老汪家的事你不管了官府里头,这件案子可还挂着呢”

“他们抓不住我的。”释又侧目看看站在不远处的尾生,“这家伙满有趣。”

老桥用力挠着头,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儿,很严肃地问她:“你对那小子,当真情深意重,非他不嫁。”

她耸耸肩:“不过是看得顺眼罢了。再说,是他心心念念要娶我。”

老桥皱了皱眉。

释和尾生的相识,不过三天。

那日,尾生替父亲收摊回来,于街市见一老叟,去肉铺前买肉,却因囊中-羞-涩被肉铺屠夫驱赶,情急之下,老叟偷拿了一个猪蹄便跑,屠夫发现,抓住老叟施以拳脚,并大骂老贼该死,盛怒之下竟要拿刀斩断老叟右手。

这屠夫生性暴烈,出了这档事,无人敢阻拦,生怕他的刀伤了自己。

只有尾生挺身而出,抓住屠夫手臂要他手下留情。怎奈他身单力薄屠夫一甩手,尾生便飞出去老远。千钧一发之际,几枚钱币有力地敲到屠夫脸上,此人吃了痛,栽倒在地,捂着脸,呆看着钱币的主人。

释扶起老叟,拾起地上猪蹄给他,说:“走吧。”

“贱内想食肉汤,只恨我无用”老叟红了脸,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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