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一生之敌,不就在东宫坐着?他赵巽怎么不敢把太子抓到大太阳底下,威胁恐吓?
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
赵弘说:“老七,你在燕北大营待太久,难道把我们当成了你的兵?哪有人对兄弟这样讲话——”
“不满意?”赵巽挑眉,反手握住背后的银枪,“谁不满意,兵刃说话!”
他把枪都背来了。
赵弘闭嘴。
赵巽目光斜飞,冷冷道:“赵检,你听见了吗?”
复位不久的九皇子面无表情,不点头,不摇头。
赵巽:“你不服气?”
赵检:“你讲得这么大声,聋子才听不见。”
赵巽冷笑:“我还真怕你是聋子!”
赵检神色不动,“你讲完了,我们听见了,现在能走了吗?”
赵巽抬枪指向他,艳阳照耀下,枪尖寒芒一闪,“赵检,你——”
几位皇子看见他身后的人,纷纷退开一步,抱拳作揖,“太子。”
赵巽回头。
四哥站在他身后,离他不远。东宫的随从一字排开,从园子的一头排到另一头。四哥出门的排场总是讲究。
赵秀淡淡道:“聊什么?”
“没什么。”赵巽收起枪,笑了笑,“聊聊这天气怎么突然就热起来,前两天还怪凉爽的。”
众人:“……”
赵秀的视线落在赵检身上,只一刹那,便移开。
他走了。
东宫的侍卫跟上,长龙似的队伍随他远去。无论走多远,无论经过多窄小的路,队伍从不散乱。
赵检望着那人的背影。
他感到几分厌恶,自然是针对曾经百般欺凌他的少年。
他还感到几分愧疚……对于明容。
明容经常会同长乐公主一道前往东宫,对外说是查阅和整理藏书阁的古卷。
众所周知,东宫的孤本残本极多,冠绝天下。
可赵检派人打听过,这只是借口,离真相甚远。
东宫的人说,明姑娘与太子做了交易,只要她去东宫,太子就不找九皇子的麻烦。
他虽然离开了未央殿,赵秀要对付他,却有太多法子。
明容是为他去的。
她在东宫,赵秀都怎么磋磨她?可有言语威吓,行动欺辱?明容才这岁数,他……总不至于真的对她下手,做出禽兽之事。
赵检觉得恶心,又愤怒。
但他太弱小,暂且无法与赵秀抗衡,也救不了明容。
他只能寄希望于将来。
有朝一日,等他扳倒了赵秀,再补偿明容。那少女如火焰,照亮了他的长夜。
他做不到像她一样的勇往直前,无所畏惧,可他一定会救她,就像她拯救了他。
——总有一天。
窗外,碧空如洗。
流云缓缓飘过天空,残影如纯白的丝缎。
明容手捧一卷书,低声诵读。
赵秀慵懒地斜倚在榻上,有些困倦。
他的目光却在明容身上徘徊,时而落在她随风轻晃的碎发,时而落在她颤动的纤长眼睫,时而落在她翕动的淡粉双唇,时而又落在她细白的手指上。
天地辽远,风景变幻。
他永远在看她。
一边看,一边想,好可怜啊。
他放出消息,故意让赵检以为明容在东宫遭罪,结果呢?
赵检什么也没做。
明容敢偷偷给他送药,送吃的,送护膝,为了他长跪凤鸣宫外,那废物不敢。赵检连多问一句明容的处境,都不敢。
赵秀唇边泛起一丝笑,冷清而厌倦。
明小容救了一只白眼狼,天底下怎会有她这样的小傻瓜。
她就该放那废物自生自灭,叫他在未央殿煎熬度日,她从来不该搭理赵检,她——应该多疼疼他。
世人慕强,神女扶弱。
整整一年,明容还是不够疼他。
为何?
是他不够弱么?
她只有在他病倒的时候,对他稍微好一点。
她会用小手摸摸他滚烫的额头,再摸她自己的。那一刻,肌肤的温度紧密相连,于是他分外高兴。所有病痛里面,他最喜欢高烧发热。
咳嗽不行。
明容见他咳血,吐血,便害怕。害怕就是嫌弃。
但她会给他喂药。忍着恐惧,忍着对血的排斥,可怜兮兮地靠近他,喂他吃药。
她的手指细白,多小的一只手,软软的又温暖。
有时他便想,比起药丸,也许他更想咬她的手指尖。
明容把自己读困了,抬手掩唇,打了个呵欠。
她低头,注视手中书卷。
太子的书都很难读,超级深奥。
深奥,对她来说就代表无聊。
书的内容包含历代皇帝的生平简介,功绩大全,以及帝王权术,诸如此类——不仅绕口,且动不动蹦出来一个生僻字,她只能抬起头,腼腆的问:“有字典吗?”
太子教她怎么念。
赵秀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用家里的大人说过的一句话概括,那就是,天生的政治动物。
往大的说,他满脑子都是江山社稷,怎么当皇帝,怎么制衡朝堂。往小的说,他脑子里装满了阴谋论,整天想着怎么阴人。
他不累吗?
明容放下书,握着茶杯,透过氤氲的雾气,望向榻上的少年。
他乌黑的长发和披着的外衣是同一个颜色,俊美似妖的脸与修长颈项却是冰雪的苍白,叫人看着就寒冷,仿佛他的肌肤也是霜雪凝结而成。
他和皇帝一样,内心欠缺温度,本质上都是阴冷到骨子里的人。
单薄,苍白,阴沉。
赵秀突然道:“明小容。”
明容下意识的抬眼,“别这么叫我。”
她皱眉。
赵秀轻哼。
明小容生气了。
她总是自称明小容。她以为他昏迷,便敢叫他赵小秀。现在当面唤她一声,她倒不高兴。
明容拧一会儿眉,忽然舒展容颜,十分好奇的问:“殿下,你以后会有几个东宫选侍啊?”
赵检有五个老婆,她老爹有六个,陛下有很多很多个,那么作为储君的——
“零。”
“……”
明容惊讶,努力思索片刻,机智的道:“因为你要娶大将军的女儿,她会管着你。”
赵秀:“为何?”
语气平淡,毫无起伏。
明容说:“我当了这么久的有声书朗诵员,权术策论也读过不少,这是我感悟出来的道理。”
赵秀看着她,她还挺得意。
笨神女。
“我只能娶两种人。”他不带感情的道,“叶家心腹之女,手中无兵也无权的草包之女。”
明容愣了会儿,瞪他一眼,小声说:“我爹爹手中无兵,也没什么权利。”
赵秀:“嗯,他是草包。”
明容想也不想,便为父亲争辩:“他不是草包,我爹可厉害了!”
她其实并不认为自己的父亲当真厉害,可她总要在外人面前护着他的。
“南康侯是一只聪明的草包,比纯粹的废物更可恨。”赵秀冷冷道,“因为聪明,所以明哲保身,混吃等死。他还不犯错,犯了错倒好,抓住把柄就能名正言顺的杀他,省的白拿俸禄,浪费国库的银子。”
“你,你……啊呀!”明容气得咬牙切齿,“你这么聪明,这么有本事,还娶什么草包的女儿?逻辑不通,都是你乱说的。”
赵秀沉默。
半晌,他望一眼窗外的流云,很快又收回视线,重新在她脸上定格。
“明容,你常在院子里飞的破纸鸢,记得吗?”
“那是我的宝贝纸鸢,才不破。”
“我就是那只纸鸢。”
明容一怔。
赵秀眉眼冷淡,沉声道:“牵着我的线绳,一根在父皇手里,一根在叶家。他们都怕线断了,我飞向长空。”
明容想了又想,说:“不懂。”
心中却忐忑,太子说的这些话,貌似不是她能听的。
果然,少年道:“敢说出去,我与你同归于尽。”
明容:“……”
赵秀微笑。
他有足够的耐心。
明容来东宫一年,他不曾戳穿她的神女身份,他甚至忍住冲动的,没有问她狮子王的结局。
他在等。
他每透露一点自己的秘密,明容便成了他的共犯。秘密换秘密,他的把柄交给她,她的警惕心才会放下。
人都是如此。
如今,是时候了。
赵秀唤她:“明小容,过来。”
明容:“都说了不准这么叫我。”
她坐到他的榻上,与他相隔一张矮几。
赵秀散漫的问:“会讲故事吗?”
明容一愣。
赵秀又道:“这日子闷的很,你讲故事给我听。”
明容不仅会讲故事,还很擅长。
她抿一口茶,打算讲泰坦尼克号的凄美爱情,郑重开口:“从前,有一个陆姑娘——”
“不想听人。”赵秀道,“想听飞禽走兽。”
明容好笑。
这人早熟到变态,思维模式宛如历尽沧桑的老者。原来,终究保留了几分同龄人的天真童心。
她双手撑在矮几上,捧着脸蛋,“从前有一只乌龟和一只兔子——”
赵秀又打断:“不听乌龟。”
他可真挑剔。
明容深吸一口气:“从前,有一个叫武松的汉子——”
“都说了不听人。”赵秀恹恹的道。
“这故事的全名叫武松打老虎,不仅有汉子,还有大老虎。”
“不听。”
“……那你到底想听什么啊!”
赵秀沉默,仿佛在思考,好一会儿,才道:“狮子。”
明容从善如流,“从前有一个草原王国……”
赵秀眼底浮起浅淡的笑意。
很快,他发现,明容讲故事不太严谨,还带自己创作的。
辛巴失去父王,在草原上流浪,明容完全凭想象,形容废太子小狮子有多可怜。
它到处受气,鬣狗抢它的食物。它吃不饱肚子,下雨的深夜思念母亲,还做噩梦,梦见母亲被刀疤叔叔欺负,吓醒了,便泪流满面地抱紧野猪彭彭……
辛巴遇见青梅竹马的母狮子,明容又声情并茂的现场编撰,说那母狮子有多美貌,辛巴一眼看见她,便被她矫健的身姿和明亮的大眼睛吸引。
可辛巴是一只流浪雄狮,和地主狮王相比毫无优势。它想拥抱暗恋的对象,都怕被嫌弃。
它担心自己没有领地,鬃毛不如别的雄狮茂密。
它内心煎熬,越煎熬,越自卑。
赵秀想听的是结局。
明容着重描述的却是辛巴的坎坷情路,有很多甚至是她凭空臆想出来的。
终于说到结局,赵巽来了。
他撞上赵枕河,便要求与对方过招。
赵枕河道:“我不善武术。”
赵巽说:“玩玩,点到为止。”
两人在院子里打斗,很影响赵秀的心情。
吵死了。
还好,狮子王的结局圆满。
辛巴成功复仇,解救了它的母亲,与青梅小狮子成亲,终成一代雄主。
赵秀十分满意。
他侧眸。
明容正望着窗外,聚精会神。
院中风声鹤唳,赵巽与赵枕河缠斗,兵刃相交,你追我赶。
赵秀仍凝视着明容,又因为明容的注意力总不在他身上,而不悦。
他说:“瞧,彭彭。”
“嗯?”明容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见正从屋顶上俯冲而下的赵巽。她忍不住笑道:“你说七哥是疣猪,当心我告诉他!”
赵秀眼皮都不抬一下,懒懒的,又道:“丁满。”
明容失笑:“七哥是彭彭,赵枕河是丁满,你呢,你是辛巴吗?”她摇摇头,“圣上春秋鼎盛,你的储君之位也安稳。故事只是故事,不能当真。”
赵秀沉默一瞬,再启唇,语气极淡:“……七哥叫的倒顺口。”
“喊习惯了。”
“你又不是他妹妹。”
“我是你的表妹,就是他的表妹。”
赵秀的目光凝在她脸上,望进她眼底。他忽然一笑,柔声道:“把他当成哥哥?”
“当然。”明容回答,不假思索,“不然还能当什么?”
“……也对。”
赵秀的笑意渐深。
明容一根筋,对于男女之情,远比同龄的小姑娘迟钝。
这傻丫头一声声哥哥叫着,老七在她眼里,就真的成了哥哥,盖棺定论。
——正合他意。
小神女可以不喜欢他,甚至可以不疼他,但是她必须留在他身边,哪儿都不能去,自然也不能嫁给别人,七弟都不行。
人生无常,将来的事有太多变数。
只一件,炽烈如信仰,他奉为圭臬。
他和明容,他们未必做夫妻,却一定生死不离。
她不能把他丢在黑暗中。
赵秀抬手,为少女理了理鬓边的碎发。
“老七是一个好哥哥。”
他慢慢的,认真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