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个院子里,裴夫人进了一间屋后,却告诉茶花,“这里是我儿的寝居。”
茶花愈发诧异,正迟疑还该不该避嫌时,余光却陡然看到了榻上躺着的男子。
对方双眸紧阖,面如纸色,额上却不知何时被缠裹上了厚厚的绷带。
这人赫然是裴倾玉。
“他前夜为了与同僚打听你哥哥案情,与对方应酬下饮了些酒,出来却被屋顶一片掉落的碎瓦给砸中了。”
“同行之人却看见了屋顶黑影一闪而过,事后派人检查,屋顶上的瓦片却丝毫无损。”
“后来我揪着他的小厮细细询问过后才知晓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但凡与陈茶彦有关的事情,他都会或多或少的遇到问题。”
最后一次,便是这一回了。
“这是有人警告他不要再插手你哥哥的案子。”
裴夫人红着眼,语气悲怆道:“茶花,我不想为难你,但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你……明白吗?”
茶花看着榻上的裴倾玉,心口霎时一片冰凉。
裴倾玉帮了茶花很多,也帮了陈茶彦很多。
她想过事情的无数种结果,好的坏的都有。
可茶花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裴家人声泪俱下地哀求。
裴夫人就差要给她跪下,被一群人给拦住。
而茶花看到榻上之人凄凉的光景,心口亦是自责到无以复加。
她几乎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的裴府,耳畔却都是裴少婵与裴夫人哭诉的话语。
先前的侥幸到底还是没有给她带来半分希望。
而数日前男人接过那杯茶水,笑着与她说“一笔勾销”的画面,也变得极其虚伪。
可回了私宅后,婆子却向茶花抱抱怨怨,说是方才昭王府派了人来。
冷不丁地听见那几个字,茶花只觉耳侧都是嗡地一声,心口阵阵恇骇。
偏偏婆子毫无察觉,仍继续道:“那昭王派了个下人,说他家殿下与姑娘一笔勾销后,便该将从前的物件也都逐一理清。”
“言下之意若不在就罢了,若还在的话,希望姑娘可以将之归还。”
婆子说罢,嘴里嘀咕个没完,“那昭王怎么如此小肚鸡肠,送出来的东西还能往回要的?”
她惊讶于昭王殿下的小气,却没有留意到小姑娘攥得发白的指尖。
隔天一早,茶花将东西送上门后,冯二焦过来看了一眼,见那些东西真真是一丝一毫都不见少,甚至根本就没有被用过的痕迹。
“我想再见殿下一次。”
茶花垂眸,声音含着几许艰涩。
冯二焦打量了她一眼,“姑娘可是想清楚了?”
茶花没有回答。
冯二焦叹了口气,转头说道:“姑娘随我来吧。”
被引入的房间仍旧是赵时隽的寝屋。
然而今日茶花过来的时候,隔着那道半透的薄帘,却隐约能看见男人还在沉睡中。
茶花安静地坐在外间的凳子上等着。
可等许久,从晌午一直等到黄昏,茶花甚至支额睡了一觉,重心不稳地一晃,睁开眼来却看到一片深色的衣摆。
她下意识站起身,看见了立在她面前的赵时隽。
茶花心惶惶地开口,“殿下……”
赵时隽语气恍若关怀,“方才可是做噩梦了?”
茶花摇头,目光却微微闪烁。
“是在担心你哥哥吗?”
他仿佛只是口渴,走到桌旁倒了杯茶才徐徐说道:“你哥哥的事情其实我也听人说了。”
“其实监狱里会给犯人请大夫,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情……”
“水至清则无鱼,犯人也是人,你说对吗?”
他逐字逐句几乎都充满了善意的解读。
可小姑娘却反而受到了什么惊吓般,浑身一个寒颤,转而屈膝跪下。
“求殿下对裴大人高抬贵手……”
她今日是为裴倾玉而来,她哥哥却是连提都不敢提及半分。
赵时隽眸光不定地低头扫了她一眼。
“起来。”
他杯中的茶水不知何时被他饮尽,又将那茶杯不轻不重地搁回了桌面,对她道:“给我倒茶。”
茶花抬眸瞥见那杯子,不知是不是错觉,竟好似仍旧是那日她为他奉茶的那只杯子……
她见他脸上一派古井无波,只得起身顺着他的意思走到桌旁,将他喝过的杯子重新斟满。
赵时隽捏起那杯子打量了一眼之后,却递送到她的唇瓣,温声道:“倘若你喝了这杯茶水,我也许可以考虑一下呢?”
茶花眼睫蓦地一颤,抬起手指想要接住那杯茶,他却避开她的手指拿开。
“别动。”
语气恍若嗔怪,他似笑非笑地制止了她的举动。
茶花只能僵硬着手臂贴在身侧,由着他将那只他用过的杯子贴在她的唇畔,撬开她的唇缝,将那茶汁一点一点喂到她的口中。
可这到底不是茶花自己端拿的茶水,他喂得再慢,她微仰着脑袋,小口吞咽的动作还是出了差错,呛咳起来。
他当即便拿开了杯子,复又一下接着一下拍抚她的后背。
察觉出了她的颤意,他才轻声安抚,“别怕……”
“过去的不都已经忘记了吗?”
“不如便当我们重新认识过,你说好不好?”
茶花阖了阖眼,却摇头道:“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欺骗殿下……”
她说着,泪潸然而下。
赵时隽沉默地望着她,随即却勾深了唇角。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瞒得过旁人,到底还是瞒不过茶花你。”
他抬手抚去她面颊的泪,手掌几乎将她半张脸颊都包裹住,“别哭了,谁让裴倾玉那么不长眼,得罪了我呢?”
“你这么聪明,不如猜猜我为何会受伤?”
茶花被他掌心托着小脸,语气哽咽。
“我不知道……”
即便没能得到满意的答案,男人却仍旧是弯唇贴在她耳畔低沉道:“你可以猜看看的。”
“譬如我险些被圣上打死,这会不会……全是为了你呢?”
他每每阖眼间想到桃林那一幕时,恨不得纵上一场大火,将那地方全部烧光的想法有过,恨不得杀人,将裴倾玉五马分尸的想法也有过。
他无数的想法中,唯独没有放过。
所以在寺庙里看到他二人亲昵的姿态,他面上是笑着的,可五脏六腑几乎都要被焚烧殆尽。
可他赵时隽能忍。
忍到陈茶彦这桩案子落到他手里,再慢慢一个一个地收拾。
他抬手揽住茶花的薄肩,口中发出一声喟叹。
“茶花,人这一辈子这么长,哭得日子在后头呢,现在眼泪流尽了,岂不也是白费?”
过会儿冯二焦进来,撞见屋中这幕,小姑娘眼圈红着,雪颊苍白,而男人一只手揽着她的肩,好似在低头温声安抚什么。
冯二焦莫名想着,倘若这画面中的小姑娘不哆嗦得这么厉害,这不得比跟那裴大人在一起时要匹配多了?
“殿下,外面同茶花姑娘一道来的婆子催了,想要茶花姑娘早些回去。”
茶花带来的婆子没能被允许进府,便一直都在府外等候。
赵时隽闻言亦是不恼,只缓缓问她:“你要回去吗?”
小姑娘僵硬地摇了摇头,眼中泪雾弥漫,几乎是逼着自己说出了拒绝的答案:“不、不回去了。”
赵时隽指节刮抚着她的颊侧,柔声夸道:“真乖。”
“过去的事情对我而言是有些打击,但也不是不可原谅。”
“你服侍我,服侍好了,我不仅饶了裴倾玉,还放你回去和他成亲,你说可好?”
茶花嗓音更是哽咽,“我……我不要和他成亲。”
赵时隽眸色不可捉摸地盯着她,良久才轻笑道:“好,都依你。”
又隔了两个时辰,温姨母才在前厅张罗晚膳。
府里平常若都在家,往往都是赵时隽和温姨母母女俩一道用膳。
可今日温姨母却诧异地发现在赵时隽的身侧多了一个陌生的小姑娘伺候他用膳。
温姨母多看了几眼,更是惊愕,“这不是裴大人的未婚妻吗?”
赵时隽卷起袖口,余光扫了茶花一眼,“是啊,原来不止我一个人知道,她竟是裴大人的未婚妻——”
茶花听到这话,垂着眼睫,嗓音愈发涩然。
“我不是,我一介草民,不配。”
温姨母看着她那张漂亮到足以令人心动的容貌,又见茶花毫无笑意的模样,蓦地皱眉道:“殿下,人家也是清清白白的姑娘,你怎么好这样做……”
“你往日性情霸道惯了,但……但怎么能做出这样强抢民女的事情?”
赵时隽的动作不由顿住,却一脸无辜。
“姨母冤枉我了。”
他转而声线沉了几分,“告诉姨母,你可是自愿?”
茶花能够察觉到很多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她僵直着背,连头都不曾抬起,盯着鞋尖,沙哑着嗓音答了句“是自愿”。
对面的温姨母反倒眉头皱得更深。
这姑娘前段时日还和裴家公子出双入对,转头抱上了赵时隽的大腿?
她干脆将筷子放下,“就算这样……”
“你一个好人家的姑娘又怎么好看着谁身份高,便跑来攀附着谁呢?”
她说着捂了捂心口,身子好似生出些不适来。
赵时隽见状,顿时放下手中筷子。
“姨母可是心口又疼了?”
温姨母却摇头道:“你是不是怪我总还管着你,故意找个人回来要气我?”
赵时隽道:“怎么会呢,谁要是敢将姨母气出个好歹,我决不轻饶。”
说罢便沉声道:“还不下去?”
茶花被冯二焦暗中拉扯了一把,回过神,这才僵硬着离开了厅中。
出了那暖融融的厅中,茶花一气儿走出了很远很远。
她脑袋里几乎乱成了一锅粥,就像是个没头苍蝇般在这府里乱撞。
忽然间,一个下人出现在她面前,将她拦下:“姑娘要去哪里?”
茶花失魂落魄,口中嗫嚅,“我想离开府里……”
可却又不知离开府里以后还能去哪里?
可不管她怎么想,对方显然都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对方面无表情道:“姑娘想要离开,必须征得殿下的同意。”
……
茶花在外面耽搁磨蹭了许久。
她回到赵时隽寝屋的时候,赵时隽却坐在次间泡着茶。
见茶花进来,他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对她吩咐:“台子上有本书,你去取来。”
茶花抿了抿唇,转身去了。
待将那本书取来后,他却让她打开来学学。
“我记得你认得字的,对吧?”
而且显然也不是她当初告诉他的那样,只是同村里的书生学过一些。
他盯着她,字字句句都仿佛在诉说她昔日的谎话连篇。
茶花低下头,僵硬着手指将那书翻开,发觉这里面是一副接着一副的画。
这画都画在了一种特殊光滑且似缎非缎的布料上,整本书也几乎都是布料裁制而成。
而画更是用了各种珍贵的颜料,因而比墨水画出来的画面要更逼真数倍。
可上面的东西却是茶花从未见过的情景。
女小人似痛非痛的神情,微张着小嘴……
黑墨画不出的颜色,彩墨却可以。
大片的雪白,星点旖旎软红,而书上的男小人则是抓住这女子的腕,紧紧挨在一处。
茶花的掌心开始发烫。
而上一回凭着手掌揣测出形状的物件,在这些画面上连同色泽都呈现得清晰无比……
她手指被烫到般猛地将手里的东西丢开。
看着便价值不菲的锦书瞬间滚落到地上。
赵时隽见状顿时沉下脸,“把它拾起来。”
茶花坐着没动。
他便起身将那书亲自捡起来后掸去灰尘,而后放到她的面前,让她打开。
茶花眼眶酸涩,泪珠滚落。
她偏过头去不看。
可脸颊下一刻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掐住,不容许她有所躲闪。
“嫌脏了不成?”
那些和善的伪装恍若顷刻间撕开条裂缝。
赵时隽眸底渐渐凝结冰霜。
他俯身贴着她耳畔轻笑,“你不学怎么来取悦我?”
不学,又怎么知道他过去对她有多仁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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