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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算来一梦浮生(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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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三十年七月十一。玄凌崩于显阳殿。年四十三。谥曰圣神章武孝皇帝。庙号宪宗。

皇太子于灵前继位。登基大典便安排在太极殿举行。登基大典的当日亦是册封太后的盛典。为避兄弟名讳。润儿更名为纾润。眉庄为纾润生母。被追赠为“昭惠懿安太后”。作为纾润的的养母。我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后。入主颐宁宫。润儿是孝顺孩子。册封礼极尽隆重。甚至超过了皇帝大婚的规格。普天之下。万民同庆。大周附属及邻近诸国皆派使臣前來纳贡相贺。贺纾润君临天下。贺我母仪垂范。同时为我上徽号“明懿”。时称“明懿皇太后”。新帝年幼。本需太后垂帘听政。我以多病相辞。只以玄汾是至亲皇叔为由。命他秉辅政之责;而我。不过是偶然于宫苑重重之内轻语一二而已。

凤座高位如能凌云。然而其中冷暖。如人饮水。

镂月开云馆如今已是予涵在宫中的住处。从叶澜依的绿霓居移植回來的合欢开得极好。依旧枝叶葳蕤。密密宛如绿云。蔚成华盖。

暮春时节。已有零星粉色合欢点缀绿云间。涵儿正握了笔饱蘸了浓墨。在窗下一笔一划认真书写。“客从远方來。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绵绵轻薄的日光下枝影寂寥。似淡淡的烙印浮在涵儿白净的小脸上。他似是不解其中意。一边念一边轻轻反复吟哦。有清淡的风从容吹过。打开的窗轻轻扑棱。发出沉闷绵长的声音。偶尔有被风吹落的羽扇样的合欢花。轻轻拂于乌沉沉的紫檀案几上。那样轻绵的落花声声。却似击在心上。

或许许多年前。玄清也是如此。临风窗下。书写他原本应该清隽闲逸。畅然无阻的人生。

心蓦地一痛。终至潸然泪下。

涵儿抬头恰巧瞧见。忙上前拉住我的手。忧色满面。“母后为什么哭了。”

我含笑。“见风流泪而已。沒什么。”

我拈过帕子轻柔擦拭他额角的汗珠。温和嘱咐。“若是累了。便歇会儿吧。”

他摇一摇头。道:“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儿臣还不明白。既然如胶似漆。是否真能不别离。”他抬头。天真的眼眸里满是好奇与追寻。“母后知道么。”

我脉脉垂首。抚着他的额头。“母后也不明白。你的几位皇叔里属你六叔学识最渊博。可惜他已不在了。你应多向你六叔学。旨在博学多思才好。”我停一停。爱怜地抚摸他的面颊。“母后要你住在此处。意在如此。”

涵儿极认真地答道:“儿臣一定不负母后期望。”

我深深颔首。槿汐轻声道:“太后。九王妃在颐宁宫等候。”我抚一抚涵儿。“母后先回去。”

他答了“是”。我走远。又忍不住回首。花雨点点。花事如烟中。涵儿的神情气度。越來越像他当年。酸楚的心底漫生出几许温柔。凄凉。却又安慰。

玉娆嫁与玄汾多年。膝下唯有一女。王嗣无继。不免有些不豫。

我欲安慰她。想一想。道:“反正予澈育在平阳王府中多年。自幼以你和王爷为父母。不如就继嗣平阳王府也好。”

玉娆素來极疼爱予澈。不觉含笑。然而她又忧虑。“如此一來。六哥一脉岂非无嗣。”

我温静而笑。“不妨。我已决定让涵儿入嗣清河王一脉。以承香火。”

玉娆一惊。大是意外。“赵王是太后膝下独子。怎可入嗣皇室旁支。断断不妥。”

窗外有和煦的风。秾丽的春色一蓬一蓬盛开在金色艳阳下。绿肥红丰。满目秾艳娇娆。我目光清澈如静湖无澜。“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润儿并非我亲生。我如今置于太后之位。多少人怕我动了私心來日行废立之事废黜润儿。我已推了垂帘之嫌。更要安置好涵儿。以免來日两宫生出嫌隙。伤了母子情分。也可免涵儿卷入帝位之争。毕生不安。只有出嗣旁支。永无继位之可能。才能保住涵儿永生平安。”

玉娆深深懂得。颔首赞同。

午后。我已困倦。在颐宁宫长窗的紫檀榻上轻眠些许。梦见玄清依旧清朗温和的笑容。他轻抚我的额头。“嬛儿。已经沒有什么能让你害怕。”

我在梦中惆怅。“如果那一年在甘露寺我们可以远走高飞。我并不稀罕太后之尊。”我停一停。不觉含泪。“你可知道。我终于下旨。让涵儿承继你的血脉。”

他颔首。“我一直视他如子。”

他浅笑离去。飞雨逐花。

我怅然醒转。眼前是颐宁宫陌生而华丽的殿宇。重重珠帘外。有一只燕子轻悄悄飞过。低婉一声。炉中乳白的香烟如一脉游丝幽幽细转。昏黄的斜阳一抹拂过九龙影壁。落进深深庭院。空落落寥无一人。我才惊觉自己已是一朝太后。

我不过三十余。已是一朝太后。

太后。我凄然轻笑。再多荣华富贵。不过是披着华裳的孤魂野鬼一般的女子。

发怔许久。才唤进宫女伺候梳妆。小允子见我醒转。方进來悄悄在我耳边道:“太后。凤仪宫的宫女來回话。今日朱氏听得礼乐炮声。问了是否是新帝登基。”

我瞧着铜镜里端正的容颜。不觉冷笑。“她还惦记这个。”我徐然起身。“哀家有多加沒见朱氏了。”

小允子俯首回话。“十一年了。”

我盈盈一笑。“今日皇上登基普天同庆。哀家也该去问候故人。”

小允子劝道:“凤仪宫空落许久。朱氏名分未定……”

我理一理衣上流苏。“如何沒有定她的名分。”我一笑。“是了。只怕她也惦记着名分未定。所以记挂新帝登基。她还有一丝盼着是齐王登基么。还是想若是晋王身登大宝。或许会赦她出凤仪宫。还是会复她太后名位。”

小允子忙忙陪笑道:“她是痴心妄想。太后留她性命至今已是宽仁无比。”

我静静道:“去吧。”

凤辇去得又稳又快。春光如织锦披离。叫人情愿沉醉。凤仪宫外四时花卉如新。金栏玉殿沉静伏在翠柳娇花之中。一点也瞧不出里头已是禁闭十一年之地。

时光荏苒若流星。一别经年。不知朱宜修已是如何面貌。

正寻思间。里头的宫女早已得知我要來。朱漆宫门缓缓打开。一溜跪了一地宫女内监。我凭着十余年前的记忆。扶着小允子的手迈进凤仪宫。过了花苑。过了雕花长廊。东侧的偏殿含光殿。西侧的凉风殿。一切如旧。似乎还是昔年景象。我含笑。朱宜修也的确还是昔年的皇后。

逐渐接近曾经熟悉的昭阳殿。“嗖”地一声从地上飞起几只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得远了。洁白的羽逐渐融进深蓝如璧的天空。我问掌事的宫女。“皇后还是像从前一样盯着这些鸽子看吗。”

那宫女诚惶诚恐道:“早些年是。如今她眼睛不大好了。便不像从前那样成天望着这些乱飞的鸽子。”她战战兢兢看我一眼。又道:“依太后娘娘的吩咐。这些鸽子老了就再养。总要活蹦乱跳爱飞的那些。”

我赞许地看她一眼。“很好。”

她引我向前。“她就在里头。”说罢为我推开殿门。后退几步。昭阳殿里的光线有些暗。我一时有眼盲的错觉。看了片刻。方借着洞开的光线瞧见朱宜修的身影。

她背对着我坐在窗下。窗早被木板钉得封死了。只留下一个透气的小口子。她依旧梳着端正的凌云髻。那是皇后才许梳的发髻。亦是她往日最爱。明黄朱紫正色的皇后凤衣整齐穿在身上。只是那颜色早已旧得狠了。细看下有些仓惶的稀皱。似她这个人一般。每一毛孔气息都透着过时与颓败的潮湿霉气。

她静静道:“是你來了吧。”

我笑言:“你依旧耳聪目明。”

她淡然:“今日是登基大典。除了你。谁还有闲情逸致來看本宫。”想是许久沒有开口说话。她的声线有一丝掩藏不住的枯涩嘶哑。“而且你沒有成为太后。又怎会再來看本宫。”她转身。面容的颓败让我在一瞬间有难掩的震惊。她已经那样老。头发已经全白了。早已簪不住华丽玲珑的步摇。

她摸一摸脸。自嘲道:“本宫老得已经吓到你了么。外面那些人和泥胎木偶一样。即使本宫浑身是血。他们也不会多看本宫一眼。”

我微微一笑。“不怕。谁都会老。”

她走近我。微眯了眼细细端详我的脸孔。“你还不老。望之如二十许人。和本宫心里一直厌恨的样子沒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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