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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见人间(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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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明容照例遛狗。半路上,忽听一阵喧闹。

“那是三少爷、四少爷的书院。”春棋瞧了一眼,说道,“他们肯定又在打罚下人。”

冬书也习以为常,“每月都要来上几回,闹哄哄的。”

听两个小丫鬟这么说,明容皱了皱眉,犹豫。

又走两步,身后传来男孩的哭叫:

“阿姐,阿姐你别走!恶奴欺主……这狗奴才快把我打死了!快去报官,叫人来杀了这狗娘养的小杂种——啊呀狗东西你敢打老子眼睛?救命,救命!”

明容站住。

春棋和冬书诧异地回头。

书院的大门敞开。

院子里刚发生过一场恶斗,几名小厮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的抱着肚子打滚,有的捂着头脸呻吟。

唯一还有战斗能力的是一名少年。

他半跪在地上,膝盖压住不停哀叫的男孩,拳头狠狠砸下去。

“不准打人!”明容冲过去。

春棋和冬书对视一眼。春棋独自跑去搬救兵,冬书跟着明容进了院子,挡在姑娘身前,戒备地望着地上的恶奴。

少年起身,冷冷扫了她们一眼。

明容怔了怔,心中惊讶。

他的年纪很小,称作少年都勉强,也许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可他天生高大,鼻梁极高,黑色的乱发覆盖着一双颜色极浅的眼睛,在阳光底下,泛着罕见的琥珀色。

混血儿?!

“阿姐!”躲在石桌底下的另一个小男孩跑出来,拉住明容的袖子,哭着告状,“这恶奴疯狗似的,突然发了狂,见人就打,我和三哥差点被他打死!”

“明江你放屁!”那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男孩滚了两下,艰难地爬起来,“从头到尾,挨打的只有我!他打我,你他娘的就眼睁睁看着,躲在桌底下也不知道吱一声,你他娘的腿又没断,怎么不出去找救兵?他只有两只手两条腿,还能一边打我,一边抓你不成?”

明江躲在姐姐身后,不吭声。

明浩擦了擦嘴角的血,指着混血少年,“好哇,骑到主子头上撒野,反了你了!待会儿跟老子去见官,老子要亲眼看着你怎么死的!”

明容说:“你流鼻血了。”

明浩抬手一抹,满手的血。他又开始飙三字经。

明容把明江拉到身前,看了看他,又看他哥哥和那打人的少年,“你们谁先动的手?”

明三少爷和四少爷同时指向混血少年,异口同声:“他!”

明容又问那人:“你干嘛打人?”

少年不语。

明浩抢答:“我和四弟读完书,闲着无聊,他正好从外头经过,我就叫他过来,扮马儿给我骑。他不答应,我就叫人把他围住,打他一顿,可我养的奴才都不中用,五个人一起上竟然打不过他一人。我生气了,骂他一句狗娘养的杂种,他飞起一脚踢我胸口,我又骂了一句狗娘养的,他扑我身上一拳头砸我脸上,我继续骂狗娘养的,他继续打我,我还骂狗——”

“行了行了。”明容听不下去,“别骂了。”

“阿姐,我起码挨了他五下拳头。”明浩张开五根手指。

明容看着他乌青的熊猫眼、肿起的脸颊、流血的嘴唇,刚觉得他有点可怜,他又说:“我宁死不屈,真是一条英雄好汉。”

明容:“……”

她环视四周,先对明浩说:“你先骂人,是你不对。”又对混血少年道,“你把他打成这样,差不多扯平了。”

“怎么能扯平呢!”明浩急道,“阿姐,我又没骂错他。水姨娘从梦香楼赎身出来,什么都没带走,就带了他一个臭拖油瓶。你问问他,你问他和水姨娘什么关系?你问他爹是谁?他不就是没爹的小杂——”

少年红着眼睛,又扑过去。

明容从背后拉住他的衣裳,将他一把推开。

“你走吧,待会儿前头来人了。”她说。

少年一动不动。

明容又推他,“你真想跟我弟弟一起见官啊?”

明浩哼哼:“叫官差打死他,剁他的手,砍他脑袋!”

少年冷笑,“我先打死你,大不了偿命。”

“你敢打死我三哥,你一条贱命哪儿够赔的。”明江阴沉沉的道,“你那姨娘也得一起死,你们母子俩黄泉作伴去吧!”

少年死死盯住他。

明江被那恶狼似的眼神吓得心惊胆战,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一溜烟的又躲到石桌底下。

少年走开,只一个眨眼的瞬间,便飘然远去。

明容喊:“你不准再打我弟弟!”

少年头也不回。

明浩狠狠擦了几下鼻血,说道:“阿姐,你瞧他横的!放心,他跑不掉,除非他不要那个婊子娘了——”

“你一个小孩子,又是读过书的,怎么讲话这么脏?”明容转身。

“水姨娘本来就是青楼女子嘛。”明浩道。

正说着,春棋带上十几名家丁,气势汹汹地回来了。

明容对冬书使了个眼色,冬书牵着勇气,出去阻拦他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明浩歪着脑袋,问弟弟:“四弟,我脸肿吗?”

明江点头,“肿,像只大肉包子。”

“他娘的!”明浩怒道,“老子不能白挨这顿打,那恶奴怎么也得让我痛殴一顿!那个狗娘养的小杂——”

明容板起脸,“你真这么有道理,不如随我去阿爹面前,你大可对着他说个痛快。”

明浩立刻闭嘴。

“快找人去请大夫来。”明容望着满地打滚的小厮,又对两个弟弟说,“除了叫人扮小马,你们就不能干点有用的事情?书读完了吗?”

明浩撅起嘴,“一个早上都在背书,如今背完了,功课也做了,无事可干。”

明容说:“你找点别的乐子。”

明浩委屈道:“叶子戏玩腻了,我又不爱斗蛐蛐养鸟,就是没有乐子,才无聊啊。”

“能玩的游戏多的是。”明容想了想,摊开手,“把你那叶子戏拿出来,让我瞧瞧。”

太子这一场大病,十多天不见好。

东宫成了太医院的分部,日夜都有太医在这儿值守,关注太子的病情。

讨论来,讨论去,还是那几句陈词滥调——太子需要静下心来养病,不可多思多虑。

后来,赵秀把太医都赶走了。

一帮啰嗦的老头子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如何能静心?

只要一想起明容在宫里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便心绪难平。

明容送给赵检的药,当真只是普通伤病的药么?

若是从月宫带下来的延年益寿的仙丹灵药,却被他命人搜出来扔了,岂不可惜?

不,不可惜。

她想让赵检长命百岁,万万不可。

那废人身子好的很,就算没有灵丹妙药,也不会短命。

可他自己呢?

那天,明容哭着跑出去之前,投向他的那一眼,分明恨不得他咳血而死。

其实细想起来,明容也曾选择过他。

她刚进宫的几日,下大雪的天,她一直在路边傻乎乎地等他。

他讽刺她,还罚她下跪,她生气了,于是转向态度更友好的赵检。

这不公平。

他从前并不知道她是下凡济世的神女。

生逢乱世,必有旷世雄主、千古帝王兴起,更有天象与神迹昭示天命。

可谁又能想到,天降神女是一个爱哭的小丫头,白嫩嫩软绵绵的,像一只糯米团子,哪儿有半点神女的气势?

赵秀心烦,恨不得立刻就出宫,去一趟南康侯府。

他得把明容接回来,推心置腹的商谈。

他愿许她护国师之位,换取她助他一臂之力,平定五国乱局,一统江山。

可越是烦躁,病情就愈加反复,赵秀缠绵病榻,下地都难。

午后,赵巽和赵枕河来了。

赵秀枕边散落几张信纸,赵枕河捡起两张,拿在手里翻看,赵巽也在一旁瞄了瞄。

——明容命奶娘为收留的小狗做了一身衣裳,早晚两次牵狗在园中散步。

——明容早上放纸鸢,纸鸢飞不高,她将纸鸢系在狗的身上,狗奔跑,纸鸢便飞起。

——明容出门,于西大街租用一店铺,用途暂且未知。途中偶遇成国公府的孙少爷令狐沛,一人争吵,明容拿鞋拍打令狐沛的手。

赵巽抬头,“臭丫头脾气够坏的,成天不是咬人,就是打人。”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臭丫头曾经狠咬了一口,尖尖的小牙齿,白得好似小贝壳。

其实没咬疼,但着实让他惊了一回。

老虎都不敢咬他,却叫一个小丫头片子咬了。

赵枕河思索,“令狐沛不是她的相好吗?看来反目成仇了。”

“那么小的丫头,哪儿来的相好?多半是误会。”赵巽随口道。

赵枕河:“谁知道呢。”

他拿起另一张信纸,读了起来。

——明容救下庶弟欺凌的一小厮。

赵枕河摇头,“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炭者少,明姑娘倒是真的乐于助人。”

赵巽笑:“救赵检,救小厮,狗也要救,她可真闲。”

赵秀靠在软枕上,眼睑低垂。

不仅闲,而且善心泛滥。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住在通天高塔之上,住在星河月宫之中,她见人间,都如蝼蚁。

可悲,也可怜。

天地为熔炉,万物为刍狗,世道多艰难——皇子也好乞丐也罢,各有各的难处,何来多余的善心给予他人?

众生皆苦。

只有无忧无虑的小神女才会悲悯世人。

可她不怜悯他。

“唉,四哥,你瞧这个。”赵巽扬起一封刚拆开的信,“信里说,明容自创了一套叶子戏,图案十分古怪。”

赵秀一目十行读完,唤道:“玉英!”

青年推门而入。

赵秀:“南康侯府有一件东西,明早送来。”

院子里的哭闹声把明容吵醒了。

她不情不愿地爬起来,看看天色,还早。

冬书捧着盛满温水的脸盆进来,替她洗漱穿衣。

明容打了个哈欠,“谁啊?大早上哭哭啼啼的。”

冬书答道:“是三少爷和四少爷。他们平时起的晚,今天真是稀奇了,天不亮就来咱们院子。两个人你推我,我推你,都吵着要您替他们做主。”

明容心想,可能又是谁打牌输了,不服气,非要找她理论。

两天前,她从明浩那儿拿到大曜正流行的叶子牌,参考比对之后,自己画了一副扑克牌。

j,q,k,分别改为商人,工匠,农民。

a改为书生。

大王,小王不变。

她拿来教弟弟们玩斗地主,可他们不想斗。

“咱们家那么多地。”明浩抗议,“为何自个儿斗自个儿?”

明容说:“随便你们爱斗什么。”

她的本意是找点事让他们打发时间,他们就不会以打骂、羞辱下人为乐。

可两个不到十岁的男孩,沉迷打牌过头,动不动争论、吵架,吵不出个所以然,就到她这儿告状。

这不,又来了。

明容刚从屋里出来,明浩、明江便围了上来。

明浩大声道:“阿姐,明江偷了斗采花贼的叶子牌!”

斗采花贼?

明容扑哧一笑。

“姐你别笑!”明浩拧住弟弟的耳朵,“明江,你输牌又输人,你丢人!快把我的叶子牌还回来,你不还,我打死你!”

“我没偷!”明江拉住明容的衣角,大哭,“呜呜阿姐我没偷牌!明明是三哥昨晚当采花贼,被我机智地斗倒了。我赢了,他就该把牌交给我保管,可他没皮没脸地藏了起来,不肯还我。今早他还污蔑我偷牌,他血口喷人!”

明浩叫道:“就是你偷的!”

明江哭,“我没有!是你偷的!”

明容被他们吵得头疼,“都别嚷了,你们到处找过了吗?”

明浩道:“里里外外翻过三遍,就是找不到。”

明容还没睡醒,又打哈欠:“没了就没了,你们玩别的游戏。回去吧,我要睡觉。”

“不行啊!”明浩绕到她跟前,急得满头是汗,“姐,你行行好,再做一副送给我。以后我只跟书童玩,再也不给明江。”

“我一张张画出来,花了好长时间。你们随便就弄丢了,我才不做。”明容说。

明江委委屈屈地拽着她的袖子,抽泣:“姐,你送我一副吧。我存了一十两银子,都给你。”

明浩马上道:“我有五十两!”

明江低哼:“你哪儿来的五十两?府里发的月钱,你不到月中就花光了。姐你别信他,听他吹牛呢!”

明浩涨红了脸,“你管我有没有五十两。先前阿姐给我的牌就是你偷的,你必须赔我!”

“是你偷——”明江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转向明容,“没准是那小恶奴偷的。阿姐,昨儿白天你陪我们斗牌,我那小厮说,他撞见恶奴趴在房顶上偷看。”

“没错,这偷鸡摸狗的混蛋勾当,一定是那小贼干的!”明浩转变立场,和弟弟同仇敌忾。

明容道:“回头我叫人去问他,真是他偷的,一定叫他赔我。”

她说着又要进屋。

明浩拦着不让她走,缠住她央求:“阿姐,那牌……”

“知道啦。”明容说,“等我心情好,再做一副。”

明浩一个劲的给她鞠躬作揖,“阿姐对我们最好了。等我长大,一定做牛做马孝敬您。”

明江破涕而笑。

明容想了想,又回头,“你们先发誓以后不随便打骂下人,我再答应你们。”

深夜,东宫。

赵枕河打了一个下午的牌,揉揉酸涩的眼睛,正待洗牌重开一局,赵秀冷冷道:“屡教不改——何竺,你换掉老七。”

“凭什么?”赵巽不悦,“何竺,退下!”

何竺默默叹气。

赵巽皱眉,“干什么让他替我?”

赵秀不耐烦道:“你蠢,不会玩。”

“……是明家那丫头的牌有问题!”赵巽恼怒,“奸臣既然是要被斗倒的,就该牌最烂的人抢来当。没道理当奸臣的靠着一副好牌大获全胜,我堂堂一个亲王输得底朝天,我不要面子的啊?!”

“规则就这样。”赵枕河道。

“去他娘的规则!”

赵枕河无奈。

这牌是太子命人从南康侯府偷来的,规则确实古怪,可一旦学会了,玩起来十分得趣,不知不觉便消磨一天的光景。

送牌进宫的人说,这游戏叫作‘斗采花贼’。

可太子爷不想斗采花贼,嫌弃烂俗、无聊,他要斗奸臣。

于是,他们三个加上陪玩的玉英,斗了一天的奸臣。

燕王到这会儿还没弄清楚到底怎么玩的,经常乱出牌就罢了,连最起码的规则都不懂。

他拿到一手好牌,不当奸臣,反而斗奸臣。他拿到不好的牌,便抢着当奸臣。

太子嫌弃他以一人之力拉低了游戏难度。

赵枕河低头,看着一张张画着包子脸的牌,忽然‘咦’了声,拿起一张盯着瞧了会儿,又抬眸看向燕王。

他说:“这画的有点像你。”

那是一只神态猖狂、凶巴巴的黑包子,两条树枝似的小胳膊叉着腰。

赵巽也觉得像。

他嗤了声:“嘁,嫌老子黑。”

何竺站他身后,奇怪道:“燕王殿下为何是肆?该是柒才对。明姑娘莫不是记错了?”

赵枕河挑挑拣拣,又选出一张牌夹在两指间,“这张……”

神似太子。

那张牌是‘叄’,图案则是一只面无表情,阴沉又傲慢的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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