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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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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芸家的五间砖瓦房,就建在银峦村畔的崖顶上。

这五间砖瓦房,是曼芸爷爷手里建的,距今已有二十六七年了。从建起再没有修缮过,风雨侵蚀,显得有点破旧不堪了。

初生盖房之意,曼芸爷爷选中村中央的一块宅地,不料在商量买宅地的中间,突然改变了主意,竟把房子建在这离村百十步远的崖头上。

为此,村里人都不理解,背地里骂曼芸爷爷吃错了药,把房子盖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崖上,不食人间烟火了。曼芸爷爷是银峦村出名的精人,听到别人这样骂他,心里不仅没有一丝反感,而且独自得意,总迷着眼笑。这是为何?

原来,曼芸爷爷正选宅地,村里来了一位阴阳先生,听人说神得很,便请来帮他看宅地。阴阳先生背着手,嘴里含着旱烟袋,满村子走了一遍,回到家里只管摇头。曼芸爷爷追问再三,阴阳先生不说原因,只劝曼芸爷爷迁到外村去住。曼芸爷爷大惑不解,问这到底为何?阴阳先生支吾半响,终于压低声音说:“不知老哥留意过没有,这方圆二十里的卧云山,是一只仰面朝天的母王八。”

为了证实他的话不错,阴阳先生拉了曼芸爷爷,走到村外的一个土丘上,用手指划着四周的深谷大山、高梁浅沟,解释着哪里是王八头,哪里是王八肚,哪里是王八腿……

经此点拨,曼芸爷爷对阴阳先生的话深信不疑,越看越觉得这方圆二十里的卧云山,活脱脱一只仰面朝天的母王八。

走下土丘,曼芸爷爷忍不住问,银峦村的地势有什么不好,难道非得搬离不可?阴阳先生解释说,别的大碍也没有,只是这里骚气太重,男男女女都不安分。曼芸爷爷低头沉思良久,把满村子几百口人差不多都想遍了,然后不得不信服地点头说:“二先生的话不错。在我们银峦村真要找个安分干净的人还不容易。听老人们说,早年村里尼姑庵里的姑子也不安分,和村里的年轻人尽干那事。”

可是曼芸爷爷世居银峦村,穷土难离,真要搬到别的村去住,这个决心还是下不了的。最后还是阴阳先生帮他出了个主意,把房子建在村外的崖顶上。阴阳先生说,他家住在崖头上少受骚气熏陶,自家人可以洁身自好;村里人来往不方便,也可避免不好之事发生。于是乎,曼芸爷爷采纳了阴阳先生的建议,把一家人束之崖头,只是未敢把其中的原因向他们挑明。

曼芸爷爷年轻时也是一个登徒子。白天上地劳动,耐不得寂寞,可着嗓子唱酸曲儿,哥哥长妹妹短,高一声低一句,把歌儿撒遍山山洼洼;收工回到村里,急火连忙扒几口饭,然后洗了脸,把头发梳得黑缎子一般,换一身干净衣服,然后专拣漂亮媳妇的屋里窜。据他本人向村里要好的哥们儿招认,和他相好过的女人至少有七八个。

这“相好”一词,是一个多意词,可以因情况不同做出多种多样的解释。可在银峦村里只有一种解释,是专指男人和女人上床干那种事。

自从房子建在村外的崖头上,曼芸爷爷也许因过了“知天命”之年,功能减退;也许因大儿子存善已娶了媳妇,碍于面皮;也许因集体化了,白天队里安排的活儿紧,晚上不是开会便是学习,抽不出空来……不管有多少原因,总之他再也不拈花惹草了。

五间砖瓦房建起,曼芸爷爷还记着阴阳先生的话,要把自家和银峦村隔绝开来。于是,他在房子的周围修了七尺高的围墙,墙头盘了山圪针;用二寸厚的松木板做了门扇,上面钉了又粗又笨的门挂,天一黑便用一只大铁锁把大门锁了,钥匙带在自己的裤腰带上,不许家里人走出大门一步;还喂了一只狼狗,用一条铁链拴了——狼狗凶猛异常,听到高墙外有什么风吹草动就狂跳乱吠,那副凶恶的样子,谁见了也会心跳腿软的。其真实用心不言而喻,可曼芸爷爷对外对内都如此解释:“孤零零一家人住在村外的崖头上,晚上有狼虫虎豹,还有恶人歹徒,不得不这么防着。”

大炼钢铁把村里的正常生活秩序搅乱了。队里下了死命令,青壮劳力统统到十里外的龙爪山开矿炼铁。那时办什么事都要讲究声势,效果如何就在其次了。因此龙爪山下搭了工棚,到处插了红旗,时不时就敲锣打鼓闹腾一阵。

曼芸爷爷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存善,二儿子存虎。弟兄俩年差三岁,都是膀阔腰圆的壮实小伙子,自然都背着铺盖卷儿到龙爪山开矿炼铁去了。

令曼芸爷爷始料未及的是,在两个儿子离家后才半月,半夜里突然有人擂鼓一般敲着厚重的松板大门,惊得狼狗吠叫不已。当他披着衣服趿着鞋跑出去开门,才发现忘了带钥匙,不得不又返回屋里去取。大门打开了,门外站着十几个人,用一扇破门抬着一个人。他傻了眼,急切地问:“这……”队长支吾一阵才告诉他,门板上抬着的是他的大儿子存善,是掏矿时矿井倒塌,被打伤了。他始而发呆,继而老泪纵横,扑到血肉模糊的儿子身上,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儿子被砸断的双腿,说不清是怕、是痛、是怨、是恨。突然间,他像一只发怒的狮子,双目圆睁,眼珠喷火,髭须倒立,猛地站起来,伸手抓住队长的衣领,大喊一声:“你赔我儿子!”他一拳打来,把队长打得鼻口流血,倒退数步,仰面倒在一堆乱石上。

队长是村里的土皇帝,站在街心跺跺脚,银峦村也得抖三抖,谁敢跟他高言低语,总得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可眼下,这个五大三粗的大汉,被曼芸爷爷打了,却没有一点脾气,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摸了一把脸上的血,还得低声下气给曼芸爷爷赔不是。

真是理亏了恶人也得装孙子!

存善住了半年医院,总算把命保住了,但人却废了。四肢截掉三肢,只剩了一条胳膊,抬回家的是一个“肉桩子”。才过门两年的媳妇,就是曼芸娘,抱着肉桩子哭成一个泪人,一双拳头砸着存善的胸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地嚎叫着:“我不要,我不要……”

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曼芸娘是一个慈善出了名的女人,婚后又和存善有恩有爱,别听她嘴里说“不要”,收住泪还是给存善又喂水,又喂饭的,还说了不少安慰的话。晚上,她帮存善把衣服脱了,放入自己的被窝里,然后倒一盆热水洗自家的身子。

她才二十三岁,长得水灵灵像一朵花。女人的身子只能给自己的男人看。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全脱掉,露出白生生、鲜活活一个女人身,用水洗了又洗,直洗的光洁如玉,连水珠儿也挂不住;胳膊、腿像鲜藕似的。她已有半年多了,夜里对着孤灯发呆,搂着枕头睡觉,醒来总是满枕头泪迹。今晚她又有了自己的男人,尽管他是一个肉桩子,她觉得他毕竟是男人,会带给她欢愉、温馨和满足的。她洗完身子,梳了头,又在脸上施一层薄粉,甜甜地笑着,把自己毫不掩饰地暴露在存善的面前,让存善欣赏她。

存善怔怔地看着曼芸娘,呆滞的目光偶尔闪现出一丝亮光,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但那笑意,一会儿便变成苦笑,凝固在脸上。他伸出仅有的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曼芸娘胸前那一对白鸽似的rf,摸得小心翼翼,像摸一件易碎的宝贝,生怕一不小心弄碎。

曼芸娘低声问:“我美不美?”

存善迟疑片刻说:“美,比原来还美。”

“亲亲我。”曼芸娘把脸送到存善的嘴边。

存善把嘴躲开,忍不住更更咽咽地哭了。

曼芸娘钻进被子里,用双臂搂住存善的脖子,热烈地吻着存善的嘴、脸和额头,觉得自己体内正燃烧着一团火,使她激动不已。

存善挣脱曼芸娘的双臂,不安地说:“别这样。我全废了,再也不行了。我……我对不起你。”

曼芸娘伸手到下面去摸。摸了好一阵,她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她哭得那么伤心,浑身颤抖着,肩一抽一抽的,不知哭到什么时候才进入梦乡的。

从此以后,曼芸娘再懒得梳洗打扮,见天蓬头垢面的,脸上再也见不到笑容了。存善致残,争来一份补偿:队里答应她再不用上地干活,专门照顾男人,每天队里给她记十分工。她再没有机会走出高墙外了,她也不想走出高墙外了,一门心思照顾着存善。

这份补偿,全是曼芸爷爷争来的。他是一个特有心计的人。他是深谙男女之道的过来人,知道儿子存善全废了,曼芸娘又是全村的人尖儿,存善好的时候,村里那帮浑身沾了骚气的年轻人,还馋猫似的贼眼老盯着她,现在能挡住不出事吗?按队长的意思,存善因公致残,每天给存善计十分工。可曼芸爷爷不答应,要把这十分工记到曼芸娘名下,还要求队里再不许叫曼芸娘出工干活。就这样,曼芸娘被曼芸爷爷的“连环计”拴在了高墙内。为此,曼芸爷爷得意了好一阵子,认为自己足以与诸葛亮媲美了。

可是,半年后又一件使曼芸爷爷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

一个星月不开的秋夜,曼芸爷爷睡到半夜,突然想大便。他蹲在厕所里,发现二儿子存虎的窗户还亮着灯光,心里不由生出一团疑云。他走出厕所,蹑手蹑脚走到存虎住的屋子外,似乎听到屋里有说话声。他支起耳朵细听。这一下听清了,是一男一女在逗爱。不用问,男的肯定是存虎。可女的是谁呢?他听不出来,暗猜一阵也猜不出来。他伸手摸摸裤腰带上拴着的钥匙,还在。难道这女人长了翅膀,是从高墙上飞进来的?难道这女人是上锁前就来的?可是,为什么狼狗没有叫?难道……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在食指上蘸了唾沫,悄悄在窗纸上捅了一个洞。他把一只眼凑到纸洞上,往里看去,只见存虎和一个女人赤条条搂抱在一起。那女人浑身鲜活得像一条鱼,肌肉光洁白嫩,臀部像两个圆滑的肉球,一双娇巧的脚板频频舞动着,只是脸被存虎的胳膊挡着,看不清楚。他看呀,看呀,过了好一会儿,当存虎把那只胳膊移开,才看清是他的大儿媳妇。他的脑子“轰”地响了一声,变成了一片空白;浑身一阵发麻,似乎失去了知觉。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是怎么回到自己住的房间的。

家丑不可外扬。曼芸爷爷不便对曼芸娘说什么,几经思忖,也觉得没有理由去责备她有什么不对,只好把二儿子存虎叫到他的屋里,关了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在晚辈面前素来威严,今天更胜一筹,铁青着脸问:“存虎,你和你嫂子是咋回事?你得给我说清楚。”

存虎一向对父亲敬畏,在父亲面前驯如羔羊,从不敢大声说话。按说,他应该惶恐不安,低声下气,想不到却坦然自若,振振有词。他坐在曼芸爷爷的面前,笑了笑说:“爹知道了?知道就别问了,就那么回事。”

“这像话吗!”曼芸爷爷克制着激动说,“你能对得起你大哥吗?”

“是大哥的主意,嫂子跟我说的。大哥想要一个孩子,求我帮忙。本该跟爹商量后再说,可这种事咋好在爹面前说出口!我……我就自作主张了。爹,你老不会怪我吧?”

“那生了孩子算谁的?”

“算谁的也行,反正是咱林家的骨血。”

“对外人总得有个交待呀!”

“对外人说,当然是我大哥的。”

“你嫂子呢?”

“大哥在世,嫂子还是我的嫂子。大哥不在了,我就要娶她作老婆。”

“这不亏了你?”

“不亏。嫂子贤惠,人样儿也好,我爱她,她也爱我。”

“可是,这事让外人知道……”

“不会的。一道高墙,一把铁锁,一只狼狗,爹不说谁能知道?”

秘密一旦公布,就不成其为秘密了。白天,曼芸爷爷和存虎都在队里干活,曼芸娘留在家里照顾存善,做家务;晚上,大门一上锁,曼芸娘便堂而皇之地走进存虎的屋里,肆无忌惮地,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别扭。

一九六0年是上世纪中国人永远难忘的一年,也是高墙内林氏家族难忘的一年。对林氏家族来说,这一年之所以难忘、并不是因为全国有六亿人口挨饿,而是因为曼芸娘在这一年的中秋节生下了曼芸。

曼芸从呀呀学语起,就叫存善爹,叫存虎叔,所以林氏家族这一段秘史便鲜为人知。就是后来存善死了,存虎堂堂正正娶了曼芸娘作老婆,也没有人产生过任何疑问。

然而,林氏家族的秘史能瞒了天下人,却瞒不了曼芸。曼芸很奇怪,娘为什么晚上不跟爹睡在一个屋里,而是跟叔睡在一个屋里?她甚至还几次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娘跟叔睡在一个被窝里。她幼小的心灵中,藏下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想问又不敢问。直到爹死了,娘跟叔结了婚,谜底才算弄清了。她想改叫存虎爹,可娘不让,说改叫存虎为爹,会招来非议的。她不敢违拗,只好仍叫存虎为叔。

十八岁,是人生的一个里程碑,标志着一个人从此由孩子变成了大人。既然是大人,就有了大人的心事,就得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人生。

曼芸是十六岁那年从县城中学毕业的。一个初中毕业生在当时那个年月,在城市里是绝不会引人重视的,而在仍然落后愚昧的卧云山里,却是一个为人称羡的人物了。别说娘和叔不敢小看她,就是队里的支书、队长也不敢小看她。回村的第二年,社员们便选她当了队里的会计,还兼着妇女主任,作了“半边天”的领头人。但她不满足于在这小小的银峦村颐指气使,更不想修一辈子地球,像娘一样窝窝囊囊活着。她想飞出这荒凉的卧云山,走出这愚昧落后的山村,领略一番人类最先进的文明,品味一番城里人的生活滋味。

自从爷爷死了,林氏家族就被解放了。狼狗送人了,那把铁锁早扔得不见了踪影,再没有人去锁大门了,甚至连高墙上的山圪针也早被存虎取掉了。还有一个使银峦村的老少爷儿们引以为自豪的是,一条公路修进了卧云山,公路就从曼芸家的崖头下经过,每天都有十几辆汽车通过。喇叭声取代了山里人唱了千百年的酸曲儿,汽油的芳香和悦耳的马达声,使银峦村的村民们或多或少有了点现代意识。不知从那一天起,过往的汽车都要在曼芸家的崖头下停一阵,司机们都要大大咧咧地到曼芸家要水喝。林家成了一个不挂牌的驿站。

女儿的心思曼芸娘最清楚。曼芸娘知道曼芸想离开这卧云山,心里也赞同,因此有多少人上门求亲她都没答应。有一天,她趁屋里没有外人,就对曼芸说:“芸儿,你想进城不如在那些汽车司机里找一个对象吧——如今这年月,汽车司机最吃香,连当干部的也不如他们。”

“人家能看上我吗?”曼芸半逗趣半认真地眨着一双大大的、毛毛的、闪闪发亮的秀目问。

“怎么看不上?”曼芸娘撇撇嘴,然后压低声音调侃着说,“你以为那些汽车司机无缘无故就来咱家吗!他们是冲你来的。你在家里,他们屁股上钉了钉子,就是不肯走。你不在家里,他们连一碗水也喝不完,就扭头走了。那一双双火辣辣的眼盯着你,你还看不出是什么意思?娘是过来人,知道男人们的心,娘的眼毒着哩!”

曼芸羞红了脸,撒着娇说一声“娘——你别逗我”,然后拔腿跑回了自己的屋子。她从小接受了银峦村传唱不衰的酸曲儿的调养,也听惯了中学里男孩子们风言的撩逗,也受到了队里那些小媳妇、光棍汉们在地头打情骂俏的濡染,娘的话像一根火柴,一下子点燃了她的春火。娘的话有道理,要找就找个司机吧。她于是坐在炕沿边,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一边欣赏自己娇美的面容,一边逐个儿想开了那些司机。

说心里话,她觉得那些司机们随便拣一个出来,也比银峦村的拔尖小伙子帅,可她却一个也没选中。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心里的白马王子是何许模样。这也许是她第一次在镜子里发现自己是那么漂亮,漂亮得令人吃惊。她神往地瞅着镜子里的她自己的那张脸,发现那一双熠熠闪光的大眼,那巧得不能再巧的鼻子,那红润灵秀的嘴唇和白生生的牙齿,恰到好处地镶嵌在白嫩圆润的鸭蛋形脸盘上,简直是一件千古罕见的艺术珍品。她忍不住对镜子里的她低声问:“你怎么这么漂亮?你这个鬼妮子,笑什么?我又不是男人!等着吧,总有一天你这张骚狐狸似的俏脸,要被男人们啃个稀巴烂!”说到此,她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脸红到了耳根,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半年后,曼芸终于在那伙司机群里找到了自己要找的白马王子。他一米七五的个头,浓眉大眼,颇有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一句极平常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带几分幽默感。也许曼芸看上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这幽默感。曼芸最爱听他说话,他说一句,曼芸就抿着嘴儿笑一下。他有一天不来林家,曼芸就像丢了魂。

曼芸娘说“这小伙子油腔滑调,有点靠不住。”

曼芸说:“我就喜欢他这一点,靠住靠不住我不管。”

这个“他”,就是县商业局的司机徐文刚。

曼芸家的大门外,长着一株冠如伞盖的大杏树。

曼芸从小就有点野性,总爱光着脚丫子爬到树上去玩。她甚至喜欢爬到树梢上去玩,叉开双腿骑在软溜溜的树枝上,一上一下晃悠着,嘴里不停地冲着对面的大山呼喊,听着“崖娃娃”那重重叠叠、此起彼伏的回应。每至此时,曼芸娘就站在树下,生怕曼芸晃断树枝掉下来,苦苦哀求着曼芸快下来。

曼芸娘说:“死妮子,晃断树枝,看不把你摔成肉饼儿!娘求你了,快下来吧。下来,娘给你煮一个鸡蛋吃。”

曼芸说:“我不怕,树梢儿上好玩。娘,你别担心,我想试试我的胆子有多大!”

曼芸的冒险意识也许在娘胎里就有了。

曼芸在树梢上长时间地观察着这卧云山,每观察一次都有新的发现。她自认为她是一个看透了卧云山的人。

巨伞一样的杏树,将她托在半天里,眼前好远好阔啊!她看到山头一个挨一个,像牛头一样。她似乎觉得自己被一群野牛围着,想要突出这牛群也难。她看到通向山外的那条小路像一条灰白色的带子落在山间,若隐若现。她知道,这小路是人、牛、羊、骡马踩出来的,从来没有人修过它。她奇怪,人为什么有了空不去修路却躺在土炕上打呼噜,聚在街头打嘴仗、说女人,站在田坎上唱酸曲儿。

她是天底下最富好奇心的人,坐在树梢上看男人、女人在露天厕所里撒尿的姿势,看燕子在屋檐上筑巢,看老鹰猛然从空中俯冲到山洼里捉兔子,看漫山遍野的羊胡子草、蓬蓬草、马莲草、狗尾草……绿了又黄了,黄了又绿了,看山洼里的醋柳染红了一面坡,看山丘上的松林老是一片绿……

她发现这世界太奇妙、太复杂、太变幻无常、太……她脑海里装着几十个“太”。

看够了地下的万物,她就看天上。她觉得天上要比地下简单得多,只有云彩变化莫测。她最喜欢秋天的云彩,天要多高有多高,蓝的像彩缎;遥远的天边飘动着一簇簇重重叠叠的白云,迎着太阳光的一面,白得像一团羊绒,背着阳光的一面,黑里透黄,像牛的脊背。于是她走了神,又想起了队里把一包包羊毛、羊绒捆在牛背上,顺着山路驮到山外去卖的情景。

曼芸十二岁的那年,从杏树上下来,突然回家对娘说:“娘,我发现一个秘密。”

娘问:“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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