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学美再一次见到张远,是在去医院实习的路上。
清晨，羊城。
早高峰的公交车上挤的满满当当都是人，从学校到实习的医院有一段距离,这一段路也恰好是羊城早高峰最堵的线路,拥挤的人流朝着公交车停车的位置走,韩学美几乎是被人流推着动的,大家都赶在这个点上班，韩学美知道不管里头多挤，能上去总比等下一趟好，下一趟也同样这样拥挤。
公交停靠到了站点,如韩学美所想,车厢里面本来就挤满了人,被外头进来的人一挤，里头的抱怨声四起,顿时响起来各种声音,同时也夹杂着各种各样的味道,令韩学美感觉到一阵阵的晕眩。
糟糕,早上起来没吃东西,该是低血糖犯了。
韩学美手忙脚乱的在背包口袋里头掏了掏,并没有摸到糖果，这才想起来早上起来的时候背包换了个新的,她应该是没全把里头的东西掏出来，正好售票员走到她前面：“买票买票,都把零钱准备好。”
韩学美又去掏钱包。
更糟的事情发生了，这次她发现钱包也没能塞进来。
“同志，车费准备一下。”售票员虎视眈眈的看着她。
“不好意思同志，我好像忘记带钱包了。”韩学美压低了声音说：“要不明天我补给你吧,这趟车我每天都坐的。”
“这位同志，坐公交哪有赊账的，你可别说你下一站就下去啊，总能碰到这种人，明明就坐个一站路吧，还要假装自己没带钱，是被人赶下车的。”售票员的声音陡然抬高，整个车厢里面都安静了下来，大家齐刷刷的看向这边，韩学美被羞的无地自容，好像自己是个被人现场抓包的小偷。
被她这样一说，韩学美都不知道下面怎么接话。
明天补钱不行，下一站下车也不行，那要她怎么办，总不能跟她讲，跟着她回去取钱吧。
“不好意思啊同志，我今早换了个包，真的不是故意的，明天我也会坐这趟车，也是这个时间，你看我不知道熟不熟悉，可我这段时间每天都坐这条线路，我都认识你了。”
“你认识我也没用啊，没钱咱们下车去派出所。”女售票员今天下定决心要好好表现一番，抓个典型出来。
司机在前头无奈笑笑，这要是平时直接把人赶下车也就得了，偏偏遇上小吴这样较真的性子，她真的就为了一毛钱公交钱，能把人扭送派出所去的，上次也是个老头忘记带钱了，在派出所写了一天的检讨。
一毛钱立不了案，可是小吴这种凶悍的性子也避免了被人偷奸耍滑钻空子，在单位也挺能吃的开。
“同志，我早上还有个会非常重要，请你通融一下，要不下一站让我下车吧。”大不了走过去，韩学美腿脚好，几里路还为难不倒她，但今天有个早会，北京有一位妇产科专家过来讲座，她不能缺席也不能迟到，去派出所扯个皮，一天下来都耽搁了，带她的万老师又是个古板的性格，无故缺席一天她能把韩学美的实习评价直接打个不及格出来。
韩学美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车上，青年也注意到了急得快要流眼泪的女青年，他曾经几次在医院碰到过她，带着实习生的牌牌，扎着两个□□花辫，带她的老师很凶，有几次把她训的眼泪哗哗，但擦干了眼泪她还能坚强的干活。
医院就那么大，他能认出她来，但韩学美却没注意到张远。
张远掏了掏裤子口袋，递过来一张半新不旧的纸币：
“这位同志，车费我替她出，你别为难她了。”
韩学美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张远，公交车里这么挤，大部分人都毫无形象的堆挤在一起，但张远依旧能在这种环境下，保留着他的形象，犹如她第一次见到对方那样，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
售票员接下来这一毛钱，翘了翘小辫子傲娇的说：“以后上车之前检查好啊，别给我偷奸耍滑钻空子，上次就有个人，明明只坐两站路，却又假装自己没带钱，等我把他赶下车，他却到了目的地了，就是有这种占小便宜的人的。”
这个售票员也是个较真的性格，收了钱嘴巴还不能停下。
韩学美当时就想下车，但一想到下车了岂不是印证了售票员刚才说的那句话，再说了这大清早的，一路跑到医院也挺累的，她脸皮薄从没有遇到过这种事，顿时眼泪都要出来了。
“同志，这位女同志是我们医院的医生，我想她不是故意不带钱包的。”张远皱了皱眉，不悦的开口：“得饶人处且饶人，再说车费我不是替她付了吗？”
医生在任何年代都是受人仰慕和崇拜的职业，普通人看待医生都会加了滤镜看的，车上的人也叽叽喳喳的替韩学美说起话来。
“是啊，人家小姑娘也不容易，就少说几句吧。”
“就是啊，谁在外头都有为难的时候，这点事就要扭送派出所，你这不是小题大做吗，也是挺为难人家的。”
韩学美一抬头，对上那双清秀的脸，怎么回是他，顿时有些无地自容。
即便是过去了那么多年，当她看到张远的那一刻，还是能想起他来的，她记得张远身上穿着的那一身白衬衣，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他。
事后韩学美才知道，张远也在南方医科大附属医院上班。
见了第一次面，就总能碰到张远，一开完会，韩学美就找到张远科室，把钱还给他。
她不喜欢欠着人钱，尤其是他的。
后来碰头的机会便更多了，有次都是韩学美耽搁到太晚，去食堂打饭时碰到他的，张远穿着白色的衬衣，袖子卷到大臂上，正在跟食堂的阿姨说着什么，韩学美走上前的时候刚好他端着餐盘离开。
“没饭了。”
男人的声音很好听。
“啊？”
“食堂没饭了。”
韩学美这才注意到，张远端着饭盒里都只有残羹剩菜，而且男人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怜悯，他下午有一台手术，没吃饱是上不了手术台的，不可能把饭菜让给别人，等韩学美走到窗口，食堂阿姨连连摆手：“都来这么晚，还要不要人下班了的，每天见你来的最晚。”
这已经是韩学美第n次被导师拖堂，只是今天更晚一些，科室的其他人都习惯了，好几个医生家里有家属，中午都是自己带饭的，像韩学美这样的实习生比较惨，她住在学校又不方便做饭，如果错过了这一顿就只能吃几口饼干凑合一下，不过韩学美学聪明了点，她带了方便面过来的。
“阿姨，食堂有开水吗，给我打点开水我泡个面吃。”
韩学美手里头端着个不锈钢饭盒，随手就从挎包里面掏出来一包方便面一根火腿肠，这些是嫂子给她准备的，于小丽就知道她有时候吃不上饭，上次来看她送来了两箱子零食，她熟练的把方便面跟佐料都挤上去，然后探头到窗口里找阿姨要了一碗开水，回去找了个位子坐下。
等待方便面泡开的功夫，香喷喷的泡面味道就在食堂里蔓延开来。
怎么说吧，八十年代方便面还是很稀罕的东西，尤其是人家在吃剩菜的时候，你还有方便面火腿肠吃，韩学美心里有那么点点爽，尤其是看见张远咽了咽口水，竟然分不清到底自己可怜还是对方可怜。
再后来两人又遇见过好几次，还都是在食堂。
有一次张远忍不住问：“你怎么每次都这么晚，你现在是谁在带？”
韩学美打听过他，心脑内科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正儿八经的副高职称，在医院甚至在整个羊城，三十岁左右能评到副高职称的简直是凤毛麟角，张远还是北京一家军区医院空降下来的。
韩学美报了个名字出来，张远顿时露出同情。
“万老师医术很好，你跟着她能学不少东西。”张远很隐晦的提醒她：“生活中你得注意点，那天我看你好像在吃糖，是不是有低血糖，早上出来之前最好吃点东西补补气血。”
后来再见面张远送了她一袋红枣。
两人不知不觉就熟悉了起来，张远跟她说他大学跟研究生都是在南大读的，韩学美假装不知道，其实在很多年以前的那个夏天，当她看见张远跟李娜娜做急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他是南大的研究生，而那天在公交车上面她一眼也认出张远来。
遇见张远的次数更多了起来，这不是巧合。
韩学美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走“背”字，按照嫂子的话说就是招渣男的体质，她见过不少男人，之前冒充南大学生的那个，以及在火车上假装深沉的“作家”，看上去都轻浮肤浅，她也并未真的动心过，韩学美心里隐隐有些自卑，觉得自己只配被那些人看上吧。
像张远这么优秀的人对她好或许也只是前辈的关系，韩学美本来不在乎这些，直到有一天下班时看见张远刚好就在楼下，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扫到她时往上弯了弯。
韩学美有些意外，她直觉猜张远是在等她。
等她走近了，张远果然看着她问：“今天万老师不是有个手术吗，我朋友送了我两张《红高粱》的票，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去看个电影。”
韩学美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不知道他把话题拐走的本事怎么这么强，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第二个问题又抛出来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红高粱》的票非常难买，韩学美也没有去电影院看电影的习惯。
不过，既然是张远的邀约，她还是点了点头，跟张远说她明晚可能有空。
但晚上回去依旧辗转难眠，以张远的年纪，应该是娶妻生子了吧，为什么他会约自己看电影，那天晚上她在床上烙饼一样的没睡着，到了半夜室友终于忍不住了：“韩学美，你怎么还没睡，要是太热就把风扇开上，你是不是忘记开风扇了。”
韩学美这才想起来床尾的小风扇没打开，难怪热的人心里烦躁。
迷迷糊糊总算是睡着了，早上她起来脑子里面晕晕的，泡了一大杯浓茶才勉强维持住精神，这样的状态在看见万主任的时候才稍微减缓了一天，但一天忙下来也几乎忘记了张远的事情，等到了下班的点韩学美才想起来今晚身上邀约。
“哎呀，时间好像过了。”韩学美看了一眼时间，有些遗憾。
跟张远约的时间早就过了，韩学美赶紧跑出去，走到科室门口才看见张远在外面坐着等着，他的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看，他看书的样子很好看，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了下来，韩学美蹑手蹑脚的走到他旁边，站定不敢打扰他，心里更有些慌慌的，因为她的关系，张远买的票都白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