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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暮声(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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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秋天了,我最喜欢的季节。

炎热与躁郁都随着沉寂的蝉声远去,一切生命都在风暖云阔下,呈现出饱满而精神的一面,应和了这个季节的特质——收获。

从西安回来已经好些天了,附近的学校也开学一个多月了,可我发现,不停出了一点问题——本该随着这帮小馋猫的回归而直线上升的销售额,不但没有上升,反而下降了许多,放学后总是热闹的店堂,变得冷冷清清,与往日之景大相径庭。

虽然不停的销售额的高低,于我的经济状况并不具有实际意义,可我好歹也经营它快一年了,好歹也认认真真地将它当成事业在做,好歹我也习惯了店里人来人往的情景。突然的冷清,我不习惯。

我想了想,打发胖子和瘦子出了门,要他们到不停的周边去走走看看。

傍晚,两人回来,带回的消息,果然应了我的猜测。

就在与不停隔街相望的地方,新开了一家店,也是卖甜品的。

根据胖子和瘦子的口供,这家店并不太具备与我的店抢生意的资本,因为比起不停里头琳琅满目,色味俱全的甜品们,该店售卖的产品实在单一并且低端——棉花糖,哪里只卖棉花糖,各种颜色各种口味。

插在玻璃柜里的棉花糖,像偶尔停留的云朵,用不同的颜色表示不同的心情。

那些曾经留连于不停的小馋猫们,似乎将全部心思都放到了这些绵软易化的东西上,它对他们的诱惑,在极短时间内战胜了他们对往日所爱——也就是不停里的各种甜品的钟情。

直觉告诉我,这是反常的。

自打陪九厥那厮去了一趟先,准确说,是在回来的飞机上,偶然截获了那一道窥视我,却寻而无踪的视线之后,心里便存下了些微的不悦,或者说不安,再或者说是某种隐于暗处的,未知的东西,以并不友好的姿态在悄悄渗透进我的生活,可我却暂时无法捕捉到它。

都说女-人的直觉是敏锐且精确的,何况我不止是女-人,还是女妖。

那家店的店名,与我的不停一样古怪,叫做——

暮声。

听说,“暮声”的老板,也是个女的。

我想,敦亲睦邻是好习惯,哪怕是所谓的竞争对手,也应礼貌拜访。

暮声离不停并不远,不过隔着一条街。但我想,我将要跨过的,绝不止是一条街的距离。

外头起了风,今天没了阳光,温度陡降,胖子和瘦子忙着翻箱倒柜找厚衣裳,房间被弄得乱七八糟。

我今天没心情吼那两个祸胎,只端着茶杯站在窗前,从茶杯中渐渐散去的热气里,怔怔看着院子里,无数金黄的叶片,簌簌落了满园。

那道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的目光,似从每一片落叶上折射出来……

【一】

我看着警车从暮声大门口开走,还看到一对满面愁容的中年夫妇,互相搀扶着从店门里走出来,其间,妻子分明还不死心于某事,要在返回店里,却被丈夫拖住,最后悲悲戚戚地上了车,绝尘而去。

暮是个聪明的女-人,在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的眼睛变告诉了我这个事实。

从没有谁的眸子,能碧绿得那般好看,在长密睫毛下流转不止的,不光是一个属于活人的眼眸,而是一抹天与地才能孕育出的有生命的绿色,注视得久了,它仿佛可以没有障碍地溶化进你的身\_体和意识。

睿智是不能装的,暮的眼睛将睿智这种玩意有形化了。

我甚至根本没有开口询问警车与夫妇的事,她已然笑盈盈地替我倒好了一杯果汁,娓娓而道:“听说最近发生了几起失踪案,已来过好几次了。”

她讲得那么自然,像转述一则天气预报。

我端着那杯橘黄色的橙汁,像红酒一般轻轻摇晃,没打算喝,只觉得颜色好看,就像这家小店的装潢一样,浓厚而均一的颜色,墨绿调为主,好看也典雅,但终究透着一股子沉实的执拗,连同店里的陈设,桌椅柜灯,都圆是圆,方是方,没有任何新奇混淆的形状,若没有那些铺在桌上的流苏桌布稍作点缀,稍露灵动,这间小店,不可能拥有任何吸引小孩子的魅力。

最关键的是,本该作为主打的甜品柜子,只占据了店堂里不起眼地一角,几支红黄蓝绿的棉花糖,有些寂寞地在偶尔漏进来的风里颤动,比起我的不停,这里委实太萧索了些。

被这样一个对手抢了生意,怎么也讲不过去的。

“换作别人,面对那些,多少都会慌了手脚。”我放下橙汁。赞许地看她,“你很镇定。”

“那些失踪的孩子,在他们失踪前的确来光顾过我的小店。可他们买了东西之后便离开了。再来多少,我都是同样的回答。”暮淡淡地说,又看看我点滴未动的果汁,“怎么,果汁不合裟椤小姐的口味?”

“我喜欢茶。”我笑答,放下杯子,“但你的果汁颜色很好看。”

对,果汁的颜色很好看,但这里的一切都不如眼前的暮好看。我很少从心里去叹服一位同性的美貌,除了当年的雪裳女仙,暮是第二个。我欣赏那些用最简单的佩饰与最随意的,生出最动心的魅力与风情的女-子,者会比精雕细琢所出的刻意之美高明许多,也更容易让你牢牢记在心里。

暮的衣裳,只是简单的针织淡绿色长裙,系着细细的腰带,白色的平底鞋上略略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踝,上头系着一条红色的细绳,绳端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碧绿坠子,把她完美的肌肤衬得精致可爱。暮的一头长发,被她随意地束在脑后,说不出什么形状,像一只半开的玫瑰,发间用一支别有韵味地干花发髻别住,举手投足间带出的是山林里流动的清灵之气。

这样一个女-子,微笑中又有些淡漠地坐在面前,很难不吸引你。

如果我是个男人,也许在第一眼就会爱上她。

我对她,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熟悉,以及愿意与她亲近的意愿。这对于总是习惯对初次相见的人冷冷淡淡的我而言,是一个奇怪的改变。

这个女-子,可是来抢我生意的对手呢,我却没有打算与她针锋相对。

我们继续闲聊,她说她初来乍到,也曾路过我的不停,还去买过甜品。还听说不停有一位漂亮的老板娘,可惜她去的时候我不在,只有一个竹竿样的瘦子和一个圆球般的胖子在店里忙碌,两个人抢着要给她打包甜品,瘦子还涎着脸管她要电话。

在这打不一样吗?

“啊……我那两个帮工对客户总是很热情。”我笑着说,心里却恶狠狠地盘算着怎么扣胖子瘦子的工钱,以败坏本店形象为由。

“是对女客户热情吧。”她掩口而笑,妩媚娇俏,“不过你的甜品味道真好。所以我才动了也开一间甜品店的心思。虽然还有好多甜品我不会做,但我的棉花糖看来也很受孩子们欢迎呢。”

“呵呵,可不是嘛。我的客人都被你的棉花糖粘走了。”我故意玩笑般道,看似随意的目光在她的店里四处游移。

我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是一家普通的甜品店,更加知道,眼前这个叫暮的美丽女-人,也不可能是个普通的女-人,虽然她努力将自己扮演得很普通。

我看不透暮,她应该不是妖怪,资历再老的妖怪,以我的修为,都可以第一时间分辨出它们身上独特的味道。所谓妖气,是妖怪们终其一生都不能摆脱的印记。但,我没有从暮身上发现类似的可疑气味。可是,直觉上,她有不太可能是普通人类。

在我与她继续闲聊的间隙,我并没有从这间店里发现任何异常的东西,只有放在邻桌上的一本《论藩镇割据之害》,引起了我的兴趣。

“你喜欢这种没有多少趣味的史学研究书籍?”我指着那本明显已被翻旧了的平装书,“我以为你会更喜欢张爱玲或者张小娴之类。”

“所谓藩王,不过乱臣,当除之而绝后患你觉得,真是这样吗?”

她居然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

虽然我是个活了许多许多年的妖怪,安史之乱后涌现的藩镇割据之实,我也亲有耳闻,可那时的我并没有关注这些国家大事的意识,暮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他们为什么不说,藩王分明是在为皇帝戍边守地,分忧解难,若昏君当道,藩王取而代之有有何不可?”暮的语气明显急促了几分,像在与人争论。

这真是个太奇怪的女-人,须臾间便将闲话家常的轻松拖进了史实论断的沉重。

莫非这又是一个读过太多书,生生将自己读成了一个超出正常思维范畴的女文青兼女艺青兼女愤青?

“可那还是不可,那都是过去千年的事儿了。”我没打算与她讨论这段已经落满黄土的旧闻。

她笑笑,笑容的温度极低:未必都过去了。“

我想我该告辞了。

不难看出,初次会面,她在试探,我也在试探。

两军对垒,来日方长。

“你长得真好看。”在我正要起身离开时,暮突然说,眼睛认真地望着我的脸。

对视下,我的目光越过她美丽绝伦的眸子,她的目光从我的脸落到我的手腕。良久,她冷冷淡淡地笑,说:“赤金龙纹平安扣听说不停的老板娘视金如命,果不虚传。”

我的视线落回自己腕上的那块千足金打造的小玩意儿,故意将它摇出叮叮当当的动静:“现金我也喜欢的。”

“呵呵,慢走哦。”暮朝我摆摆手。

【二】

在暮声门外的不远处,立着一个天眼,这是两个月前才安上的,据说是为了响应城市安全建设。这也是在那四个孩子失踪之后,第一个便找上暮的原因。根据天眼的监测内容,那四个孩子在失踪前出现的最后一个地方,都是暮声。

我将天眼里的视频内容反复看了几次——这没什么,要从有关部门弄到这些资料,对我这种老妖怪来讲并不难。

收获肯定是有的,我从这些属于不同时段的视频里,发现了一个共同的问题——里头只有这些孩子走进暮声是的情景,而当他们一走入大门之后,视频似是受到了某种干扰,在之后的近两个小时里,都只有纷乱的噪点。

如果暮对那些说,孩子们在天眼短路的这两个小时内离开了暮声,们也只能选择暂时相信,因为目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她撒谎。

疑罪从无,人类的法律要讲证据。但我是一只妖怪,还是一只游历世间千年的老妖怪,我更相信我的直觉,跟识人的眼光。

我不讨厌暮,但我确定,她有问题,她的点有问题。失踪的四个孩子,必与她有关

胖子和瘦子相当喜欢我交代给他们的新任务——变身成英俊少年,去那四个孩子的学校里打探。跟无数可爱小萝莉套近乎的欢乐,瞬间填补了店里生意差的失落。

所幸这两个家伙还不算太欠拍,多少给我带回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四个孩子,都是附近那所市立第十二中学的高一学生,无任何不良记录,成绩普通,在各自的班里居中游水平,各方面都不拔尖。但,他们是暮声的常客。

准确说,这学校里许多孩子都是暮声的常客。他们说,暮声是一个神奇的点,不仅仅因为那里的棉花糖美味绝伦,还因为那里的老板娘,会替人免费占卜,用一种叫做塔罗牌的工具。而且,她给出的结果,总是出奇的准。所以,他们都喜欢去找暮,因为他们有太多想知道的未来以及不能解决的困惑。

胖子和瘦子将听来的八卦,口沫四溅地讲给我听。

“塔罗……占卜……”我喃喃,喝了一口浮生,这种苦味让我安心。最近,不光来我店里的小客人少了,连骚扰我的妖怪们都少了,没什么机会请别人喝浮生,索性沏给自己喝。

“老板娘,那个老板娘怕不是什么好打理的货色呢!”瘦子搓着下巴道,胖子也凑过来,说:“对!明明是最大嫌疑犯,却一副事不关己闲适模样。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我昨天又看到一对失踪孩子的父母跑到暮声,扭住她不放,最后又是哭喊又是磕头的,请她说出孩子的下落,可这女-人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们微笑,说自己根本不知道孩子的下落!这个女-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不是什么好人你们还光顾人家呀?”我瞟了一眼嘴角还粘着棉花糖的胖子,冷哼一声,“行了,你们继续在店里干活,不许再出去假公济私,剩下的事,我会办。”

瘦子一转眼珠,奇怪地问:“老板娘,你该不会是英雄附体,打算去把那些孩子找回来吧?他们的父母可不是什么有钱人,不可能像那些妖怪一样,给你大把金子当酬劳的!你从不做亏本生意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指向厨房,眼露杀气,以最后的耐心道:“你们……滚去做饭!”

跟了我这么久,这两个家伙跟我已然有了默契,兔子般窜去了厨房。

我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水,看着窗外斜阳渐冷,行人稀落,我想,是该再去会会那个女-人了。

【三】

秋夜的月亮,总是比任何时候都澄黄,虽然,颜色越是鲜艳,越显孤独。

已近凌晨,暮声里除了我与她并不张扬的谈话声之外,就只剩玫瑰熏香的淡淡味道了。

她还是给了我一杯橙汁,没沏茶。

一叠半新不旧的塔罗牌,反扣着躺在铺开的黑布里。暗暗的灯光落在牌的背面,像落了一片流动的水渍。

“我知道你不是人类,是妖怪。”暮的指尖在牌上轻轻划着圈,低垂的睫毛下,碧绿的眸子闪烁这碎而亮的光芒。

“你知道我会再来找你的。”我半点都不惊讶,视线落在她的牌上。

暮笑笑,头也不抬地说:“来这里找我的,都是希望得到帮助的人。”

“我也是需要你帮助的人吗?”我突然从暮的身上,看到了一点熟悉的东西,我想起了那些来不停找我的人,那些渴望得到我帮助的家伙们。

“也许你是的。”暮忽然抬起头,碧绿的眸子像一个要将人深锁住的梦靥,“我的牌,会告诉我们想知道的一切。”

“我并非那些冲着棉花糖来的孩子。”我礼貌性地提醒她。

她不再说话,取过那一碟拍,象征性地洗了洗牌,翻开第一张,自言自语般:“圣杯八……在某个时段,过去,甚至现在,你觉得自己是个被遗弃的人。”

“我可没打算付你占卜费的。”我耸耸肩。

她不应我,翻开第二张牌:“我看见你从无数次的噩梦中醒来,仓皇失措,悲伤无助。宝剑九。”

我笑着摇摇头:“继续。”

她继续翻牌,不疾不徐道:“你试图渡过你心里那条悲伤之河,渠道真正光明的彼岸,你一直在寻找……你弄丢的那个人,他有着狮子般勇敢的心,与王一般的骄傲。可是,你的寻找之旅,荆棘遍布,危机四伏。”

“哦……”我点头,“然后呢,给我个总结陈词。”

她的嘴角浮出了诡异的微笑,翻出最后一张牌——一张“死神”,推到我面前。

牌面上,那傲立于马上的骷髅,耀武扬威地践踏一地生灵。

“如果我是你,我会抓紧剩下的每分每秒。”她讲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在万年冰封之下。

剩下的每分每秒……我在心里冷笑出来。

这是,室内的顶突然灭了,一股不知来向的风扑向我和她,黑暗中,我只听到桌子上的塔罗牌哗啦啦掉了一地的声音。

两三秒钟,灯光亮起,除了散落在地上的塔罗牌,四周没有任何异常。只有一扇洞开的窗户,还在微微摇晃。

“夜里风大,你该记得关窗户。”我冲她眨眨眼,礼貌性地俯身替她捡起掉落的牌。

一张,两张……当我的手指触到落在脚边的那张塔罗牌时,我的心脏短暂的紧缩了一下。

直起身,我将拾起的一堆牌交给暮,起身道:“打扰你这么久了,不好意思,很晚了,告辞。”

暮起身送我到门口,其赢得步履没有一点声音,脸上倒一直有种莫名的,胜利者的姿态。

“有空再来。”她朝我摆手。

我正要离开,突然又转过身,给了她一个特别灿烂的笑容:“对了,你的总结陈词,那张死神牌,你似乎忽略了一个细节。”

“什么?”她一挑眉。

“那张死神牌,在你的位置看,是正位,隐喻了死亡和结束。可在我的位置看,是逆位呢。”我清了清嗓子,“正位死神若是死亡,逆位死神则是……置诸死地而后生。”

我看到暮的笑容瞬间僵-硬-了,因为某种恶意或者不甘。这种表情,实在不应该出现在她那种神仙般美丽的人儿身上。

“说到tarot……”我冲她眨眨眼,“我的塔罗功力,或许不在你之下。”

我转身离开了暮声,手腕上那枚赤金平安扣随着双手摆动,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

【四】

胖子和瘦子睡得贼香,鼾声大得在不停的任何地方都能听见。

我点亮在床头的灯光,从衣袖里抖落出一张塔罗牌——我从暮那里,悄悄带走的一张“塔”,就在我刚才替她拾牌的时候。

我的心脏,之所以在刚才紧缩的一秒,是因为,我听见那张牌在喊——救命!

就是这张“塔”。

一张牌不可能说话,而我听到的呼救声,分分明是一群尚显幼稚的声音,在一起尖叫。

我将这张牌凑近灯光下,手指细细地感知这牌上的每寸地方。

当我的手指移到牌的中心时,一阵寒气,从指尖一直刺到了心尖,旋即又转为火烧般炽热,要将我的血脉烧成灰烬似的。冷热交替的力量,在我身\_体里翻滚纠结。

我缩回了手指。

冰炎锢魂法……

我认得这种咒法。

这是一些修为不低的家伙,用来将灵体封禁另一种介质空间的咒法。但,通常是用来对付一些不能留在世上的恶灵。只有少数心术不正者,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强行将无辜的生灵用该咒法封进另一个有进无出的世界。

事实上,冰炎锢魂法是一种禁忌之咒,会使用的人很少,即使会使用,也很少用,只因为这咒法最残酷的特质就是——有进无出。

如今,是谁以这张塔罗牌为介质,使出了这个咒法?又是谁被封在了牌里?

我心里其实已有了答案,可我依然存了一丝侥幸——我如此不希望,封再牌中的,是那四个孩子。

凝视着画在这张牌上的图案,一座在天火雷电之下的高塔,在牌面中央摇摇欲坠,人们尖叫着从塔上掉落下来,塔底,一面是汹涌的海洋,一面是混沌的土地。

我需要和这张牌做一次“深谈”。

闭上眼,我将这张“塔”托在掌心,口中默念着只有我才懂得的咒语。

黑暗里,隐隐有海浪拍击海岸的声音,跳动的火光缭乱而凶猛,无数巨大的碎石砸向地面,山崩地裂的震撼。我的意识在努力汇集,渐渐穿透一切阻碍我的障碍。

妖怪们都有一只灵识之眼,可以穿透不同的介质,看到寻常人看不到的景象,这只无形的眼睛深藏在妖怪们的灵力之中,修为越高,这只眼睛看到的便越多。我所知道的一些比我更厉害的老妖怪,他们甚至能看透你的前后三生。至于一些低等的小妖,能看到别人钱包里放了多少张纸币已属不易。

但,有所得必有所失,灵识之眼用得越久,深入的介质越深,灵力便损耗得越快,当灵力呈现出该种非正常状的陡降时使用者的元神会受到极大损害,后果很难估算。

但今天,我需要这只眼睛,替我看清这张牌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因为,它关乎四条年轻的生命。幽暗的视线

海浪声在我耳畔越发明显,幽暗的视线渐渐敞亮起来。一座高耸参天的石塔,往左右摇晃的神秘空间中朝我逼近,无数骇人的裂缝在那灰白的外墙上蔓延,火焰与浓烟从塔上那些残缺不全的窗户中汹涌而出。漆黑的空中,电闪雷鸣,时不时一个炸雷在塔顶爆裂开来。一些身着灰白衣裳的男女,看不清楚模样,只管尖叫哭喊着从尚未燃起的窗户中跳下逃生。

真真一幅末世之景。

可是,看着眼熟。眼前一切,分明是那张“塔”牌上所绘制的图画。

“救命啊!有人吗?救救我们啊!”

我又一次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呼救声,字正腔圆的中文。

仔细一辨别,我的“眼睛”毫不犹豫地朝塔顶处的房间而去。

果不其然,那破败不堪的房间里,我看到了四个抱作一团,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孩子,三女一男,身上的高中校服,,一模一样。

“任晓宸?”我是这叫其中的一个女生。胖子曾一字不差地将失踪孩子的姓名列给我听。

那短发女生猛抬起头,眼神惶恐地往空中搜索,颤声道:“谁……是谁?”

另外三个孩子,似乎也听到了我的声音,语无伦次的大喊起来:“救救我们!你是谁?我们就快死了!求求你救救我们!”

强烈的求生之意,与笃定无疑的属于人类的鲜活气息,我知道我找对了地方也找对了目标。那些失踪了的孩子,果然被禁锢到了另一个空间——属于塔罗牌的诡异空间。

此刻的情景,很像一个不露真容的神,在安抚一群等待拯救的人。我刻意让自己的每一句话都神圣而庄严,有千钧之力,我知道唯有这样,才能让这群没头苍蝇一样混乱的孩子暂时镇定下来,并抱着突如其来的希望,将我说的每句话都记到心里,并且不带任何怀疑。

我告诉他们,我是来带他们离开这个鬼地方的人,但,他们还需要再等待一小会儿时间。

“别……别扔下我们!”那个又白又胖的男生,虽已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此刻却像个五六岁的孩童,眼泪鼻涕地嚎哭,“我不要再当什么优等生了……我不要去占卜了……我不要神仙帮我……我只想回家……呜呜……”

被这小胖子一煽动,他身边的另外三个同伴也撕心裂肺的哭叫起来。

“再不吃棉花糖了!”

“我也是!再不去暮声这个鬼地方了!”

“妈……我以后不跟你顶嘴了!我会好好学习的!”

这些小鬼……我听得哭笑不得。但,从他们逻辑混乱的喊叫里,我听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都给我把胆子拿出来!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什么死啊死的,事情哪有这么严重!”我严厉地呵斥他们,“有我在,你们怕个什么!”

四个家伙听了,抽抽噎噎地闭上嘴,那个任晓宸怯怯地问:“那……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其实,我也不知道。

火焰已经也发的朝这边蔓延,整个塔体也开始摇摇欲坠,现在我还不清楚这个空间的介质,是否会对他们几个造成实质性的伤害。略一思索,我以念力强行渗进这个房间,在它中央画了一个三角形的光环。

“你们都站在光环里去,我没有回来之前,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许踏出光圈一步!”

这是我现在仅能为他们做的事,用仅余的灵力,筑一个三王御结印,暂时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只要在三王御结印的范围内,烈火烧不到他们,坍塌的石块压不着他们,就算塔倒了他们掉下来,也摔不死淹不坏。

我极庆幸我还没忘记这个印的咒法,记得这门技术是一只猴精教我的,听它说后来出了家,还保护一个和尚去了印度,我们再没见过面。不管怎样,我感谢它!

但,三王御结印的效力,只有十二个小时。

如果,十二个小时内我还没有办法把他们带回来……我没去想后果,这没有意义。

几个孩子争先恐后地跳进了那个五彩斑斓的三角印里去,可怜不变地蹲坐在里头。

“记住,我很快回来,你们要做的,就是尽量赶走你们的恐惧!明白没有?”我必须得离开了,我的灵力消耗太快。

几个家伙迟疑的点了点头,抹着眼泪说:“你要……要快点回来!”

“一定。”

塔,火光,海浪,离我越来越远,最终缩成一个小黑点。

我猛的张开眼睛,窗外静谧的月光,柔柔的洒在梳妆台上,

这个世界,安详如故。细密的冷汗从北极与额头上渗出,我此刻的脸色,必然可媲美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

非常疲惫,从内心到身\_体,都有一种快散架的无力感。

老实讲,我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这么大规模地动用自己的灵力了。我早已习惯像一个真正的人类那样生活。

可是,心中的某个预感越来越强——我平静的生活,将被一张塔罗牌彻底打乱!但,我更想知道这件事的背后是什么,没来由的。暮,她的暮声,暗藏了邪咒的塔罗牌,被困的孩子,每一个元素都在强烈的牵引着我朝更深的方向走。

也许,这才是我心中不安的来源。

那张“塔”牌,沉默的躺在我的手中,看似没有生命的硬纸,谁又知道,它在下面,正是一场惊涛骇浪,生死攸关。

只有十二小时时间。

【五】

天亮之前,我第三次去了暮声。

看上去,暮也是一夜未睡坐在店堂里把玩着她的牌,神情安然,似是早料到我会不期而至。桌子上,早早替我摆上了一杯橙汁。

我不喜欢什么,她越提供什么,这是她的橙汁定理所反映出的事实。

“你来,是还你不小心带走的东西吧?”她笑盈盈地问,一张张翻动手里的牌。

“牌是你的,可牌里的东西不是你的。所以,建议你先将不属于你的东西换回,我再归还属于你的东西。”我坐到她对面,大大方方的掏出了那张“塔”,但绝没有还给她的意思。

世上绝大多数咒法,最简单有效的破解方法,自然是由施咒之人收回咒力。

纵是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仍要一试。

“我只是在帮这些孩子而已。”暮显然知道我来的真正目的,不以为然的说,“他们跟我讲,不满意现在的生活,他们不想没日没夜地做习题,背书,考试,然后提心吊胆地等家长会。他们羡慕那些优等生,被老师喜欢,被父母宠爱。而他们,总是被忽略,什么都不上不下,也看不到未来的路在哪里。”她抬起头,笑了,“既然在这个世界生活得如此不快乐,不如到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考试,没有考试排名,没有父母与老师严苛的目光,最适合他们。如果,以后还有人向我寻求同样的帮助,我很乐意继续帮他们。”

轰!

一道火焰凭空而生,从我所在的方向,沿着黑色的桌面,如出鞘之刀,扑向对面的暮。

她眼疾手快的讲桌上的牌一收,身-子朝后一退,连人带椅滑开了半尺之远赤边蓝芯的火焰擦着她的额头,烧焦了一丁点刘海。

她显然没料掉这个。

先礼后兵是我的规矩,我并不喜欢以武力解决问题,但不代表我不会以武力解决问题,特殊情况,要特殊对待。

坦白讲,她刚才那番若无其事的高谈阔论,令我不悦,非常不悦

我不欣赏一切是生命为草芥的行为。

“我让你生气了?”冷静如她,肯定还是被这意外吓了一跳。起码,我看到她脸上又片刻的慌张,虽然很快就被揶揄的笑容掩盖,“树妖裟椤,你已经许久不曾攻击过他人了吧?”

“呵呵,对,君子动口不动手。”我笑笑,手指一点,横贯我与她之间,在桌上熊熊燃烧的火焰簌一下缩成了一条细如发丝的线,听话的回到我指尖,消失。桌上,没有留下任何燃烧过的痕迹,“但是,你知道的,我从来也不以为自己是君子,尤其在面对一些执迷不悟的家伙时。”

她缓缓站起身,淡绿的长裙浸泡在黎明前最暗的光线里,便得苍白灰暗,原本纤瘦婀娜的身\_体,看上去如同在黑夜里裂开的一道怪异的缝隙。

暮将手一扬手里的塔罗牌飞向空中,成圆环状漂浮起来,将她围绕其中,每一张牌上,都生出了一只冷冰冰的眼睛,没有任何感情地直视着这个世界。

“你有你的不停,我开我的暮声,井水不犯河水,裟椤姐姐,你何必多管闲事,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她的目光,比那些长在牌上的眼睛,犀利百倍。

我无意探问她的来历,更没兴趣知道她如何得知我的身份,只是平静的回答:“闲事我自然是不爱管,可你抢了我的客人,影响了我的营业额,这就不算管闲事了。”

“呵呵,你爱收集金子,我爱收集生命,各玩各的,姐姐何苦跟我针锋相对。”她略略垂下眼,红红的嘴唇在一片苍白中分外鲜艳。

“别,我独来独往。没什么姐姐妹妹的。”我朝她摆摆手,“不过,别说你不是我妹妹,就算你是我亲妹妹,我该做什么,依然要做什么!”

破除咒法的第二种方式,就是直接让施咒的人消失。一旦他们消失,他们的咒力会同时失效。其实我很不愿意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解决问题。

暮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突然抬起头,碧绿的眼眸被一种蓄势待发的狠辣涨满,他将那张死神牌夹在指间,道:“或许我不是你的对手,但,你也不是时间的对手。你要打,我奉陪。”

我微微一怔。

果然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如何寻找对手的软肋并适时提醒。是的,以硬碰硬的对决,她可能不是我的对手,但,赢了她,对我来讲没有任何意义,赢了时间才是我的目的。

我只有十二个小时。那是属于她的塔罗牌,她必然知道我对她的牌做过什么。当然,我也可以赌上一赌,赌我能在在十二个小时内将这个女-人打得形神俱灭。可是,想到我对那几个倒霉孩子斩钉截铁的承诺,我决定不拿他们的生命当筹码。

“我本想,你若迷途知返,我们今后还能兴许和平相处。”我笑了笑,“但现在看来,没这个可能了。”

她目送我的背影。

我听到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会丢失一切的。”

这是个有趣的对手。我头也不回的离开。

离开暮声,我给九厥打了个电话。

我将事情简单告诉了那个比我更加见多识广的老家伙,但是把里头的当事人换成了别人,我不想让九厥知道,要去那张牌救人的,是我自己。我最不乐意给朋友添麻烦,尤其是那些可能危险的麻烦。

他说,有一些术士或邪灵,都会以冰炎锢魂咒将活人关进另一个空间,那种空间形式不定,可是看起来跟我们现实世界一模一样,也可能是地狱或者天堂之景,总之是,那些被关进去的活人,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最终会被那空间的力量驱赶往冥界,一旦到了冥界,这些人体-内的咒法便会与冥界本身强大的阴性力量结合,爆发出一种极大的相斥力,在瞬间让这些人的身\_体消失,而将它们的灵魂压缩成拇指大小的灵魂之球,最后顺着忘川水逆流而出,回到施咒人手里,将这些活人提炼出的灵魂球吸收进身\_体,对于快速提高灵力是极见效的。但,终究是歪门邪道。

听了他的话,我方才知道,对于这个邪咒,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竟不知道还有人会用这种方法提高修为。暮这个女-人……

但,九厥也告诉了我另一个解决方法,冰炎锢魂咒的有进无出,实则是指活着出去,死了回来。看上去,这些人一旦进入第一个空间,比如这个塔罗牌的世界,便意味着不可能沿着来路将他们送回原来的世界,而冥界看似出路,但是是在他们变成灵魂球之后,这跟死亡与也没多大区别了。而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在他们被强行送往冥界之前,将他们“保护”起来,然后主动找到通往冥界的通道,通过之后,便会看到一片开在河畔的赤红彼岸花,沿着彼岸花,逆河而行,只要在离开冥界之前,能够保证这些来自人间的小鬼不会被冥界的力量伤害到,自能安然脱险。只是,能在冥界里来去自如,并且不受其内部力量影响的人或物,太难找。

我沉默片刻,与九厥说,以后你来不停,酒钱我给你全打五折。

他在电话那一端愣了半晌,问:“小树妖,你没事吧?你说的,急着去救人的朋友,不是你自己吧?”

“我有这么伟大么?”我反问,“好了,你继续在西安玩儿吧,我准许你下次带你那两个朋友一起来不停。”

故作轻松地挂了电话,心理与自己讲,没什么可担心的,这点小事,我必然能应付。

事实上,我的确有了八分把握,如何救人,如何通过冥界之路,我已然有了计划。

深呼吸了一下深埋在第一缕晨曦里的新鲜空气,我驾了云,一生平最快的速度,朝某个方向飞驰而去……

【六】

我又站在这里了。

我的出生之地,浮珑山巅。

这里的景色,绚丽依旧,仰望俯瞰,皆是天蓝水清,一草一木,飞禽走兽,总比别处多出几分灵秀。

这是我的家,我生命力第一个被烙下印记之地。

脚下的每一寸泥土,每一块石子,都散发着慰问的,血脉之情。

无色花仍在,一年一开,从无例外。只是,我已经不需要它的提醒。

这里还有我太多的回忆,我不愿意带走的。

每一年我只会来一次,应该感谢暮,如果不是她的“坦诚”,今年我不会破例回来两次。

我是一只树妖,千年道行,我的真身,那一棵曾经被万千人认定为神灵的浮珑山的神树,就在山巅,我的面前。

俊秀挺拔,枝繁叶茂,碧绿通透,每一片叶子都流淌着曼妙的五色光华,这便是我本来的模样。

寻常人见不到它,因为那曾经次我人形的男人隐去了它在人世间的踪迹,只留下一朵五色花,只瞩我每年花开之时,便要回到我的真身里十二个时辰,如此方可维系人形,平安度日。

两个月前回来,是为了履行这个“惯例”。

今天回来,是为了……带走我的真身。

我没有被暮那个女-人气到发疯的地步,当然也知道真身对于一只妖怪的重要性,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我站在真正的“我”面前,一手捏诀,一手扶住真身的树干,念念有词。

淡淡的烟,盘旋着从埋着树根的泥土下升起,伴着雨丝一般细密的,朝空中飞射而出的绿色光线,地下,有隆隆的动静,仿佛有东西在下头翻滚扭-动,整个浮珑山巅,都因为一种巨大的力量而微微颤-抖。

我的嘴唇也越动越快。

一道直径数米的耀眼光柱,从地底直冲天空,又自空中幻化为云朵般的不规则光纹,再徐徐落了回来,将我的真身包裹起来,我清楚感觉到它在这片说不出形状的光状体里飞快的旋转,缩小,变化。

我的眼睛,被眼前的亮度刺到不得不闭上。所有的元气与灵力,不由自主的从我手掌往外跑。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再没有呼啸的气流声,紧闭的双眼再感觉不到任何不适的光影,我在无与伦比的寂静中,张开了眼。

看着出现在我眼前的东西,我松了口气。

一条普通的小木船,静静的停泊在一束浅浅阳光中。

对,我将我的真身,化作了一艘船。

一只千年树妖的真身,不会仅仅是一个供我每年回来停留片刻的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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