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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猎狮(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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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我是被胖子跟瘦子此起彼伏的嚎叫声惊醒的。

月亮被云层遮了半边,染出一片雾蒙蒙的夜色,后院里的一丛栀子花,被某种野蛮力量踩得东倒西歪。厨房的屋檐下,横陈着一堆四分五裂,沾着青苔的瓦。胖子跟瘦子惊恐万状地缩在墙角,瘦子使劲往胖子身后钻,边钻边推,边推边说:“肥的好吃!肥的好吃!”

我扶正头上歪歪斜斜的睡帽,仔细看着这只站在后院空地上的庞然大物——

一只狮子。

活的。

它站在距我不到三米的地方,巨大的身\_体拥有史上最完美雕塑的线条,沉稳健硕,不动如山,长长的鬃毛在夜风里飞动,在规律的起伏中低调彰显百兽之王的跋扈与不羁。

狮子的皮毛,是金子一样的颜色,涨满了我的双眸。

浑浊的夜色尚且消减不去它的光彩,若换了白天,阳光万里,眼前这个大家伙,将是何等的万众瞩目。

在我这只对金子有着狂热占有欲的树妖眼里,它不是一头狮子,简直是一块会呼吸的移动金块。

狮子的眼睛,比我见过的最有光泽的黑曜石还要迷人,那层浓重的黑,有漩旋涡般的力量,似能将任何与它对视之人的魂魄吸到没有底限的虚空。

作为一只还算见多识广的树妖,见过的奇人异物多不胜数,可我还是得承认,这次连我也看得有点呆了。

漂亮若此的狮子,金子般耀眼的颜色,黑如宝石的眼睛,咦,莫非它是……

等等,且不论它的来历,我的“不停”只是一家甜品店,我并没有任何意愿将它转型成动物园。

我的店只欢迎来品尝甜品,喝一杯浮生茶的客人,不欢迎一只狮子,还是一只深夜从天而降,砸烂我家的瓦,踩死我家的花的鲁莽狮子!

“凝固”的狮子突然甩了甩头,金色的狮鬃如散发着光芒的太阳。它似是深深吸了口气,目光锁死了我,然后,一步一步朝我逼近。

那张狮子的脸越来越清晰,我甚至能看到它双眸里,我的倒影。阵阵热气从它口鼻中呼出,微微灼着我的皮肤。

被一头活狮子靠近的感觉,不好玩也不浪漫。

从它温度零下的眼神里,我无法分辨出它的真实意图,只看到一层穿着危险外衣的焦躁,以及某种渴求。

它离我越来越近。

身后,抱头鼠窜的瘦子在嚎叫:“老板娘你顶住啊,我们去帮你打110、119还有120!!”

月亮被云层彻底吞没,天空仅有的光线荡然无存……

1、

从达蒂餐厅回家的路上,百里未步每天都要穿越一片积雪的森林,沿着那条永远只一半结冰的小河独自前行,高大的云杉树间,偶尔会传来不知名动物的骚动。

初冬的布切基山区,除了锡纳亚疗养站里来往不断的游客外,到处都是宏大的寂静。

今天是12月23日,平安夜前的最后一天,百里未步背着硕大的背包,快步朝林间深处而去,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回头张望。

平安夜到来前,她必须见到他!

罗克萨那高中从上周开始放冬假,学校放假的第二天,百里未步就跑去疗养站附近的达蒂餐厅打工,餐厅老板拉斐尔是个长得像kfc上校的和善大叔,总是用他的大嗓门向食客们称赞百里未步是上天派给他的中国天使,又聪明又漂亮,关键还勤快。

对别人的溢美之词,百里未步总是甜甜一笑,并不多说什么。

百里家的家训只有两个字——低调。

说到百里家,对于自己的祖辈,百里未步一直是不大能理解的。她是纯正血统的中国人,她的曾祖、爷爷奶奶、父母,全部是中国人。百年前,百里家从中国迁移到罗马尼亚,落脚在如今的锡纳亚市郊外,布切基山区的某个幽僻之处。一座三层高的中式小楼,藏身于东欧密林,百年时光,隐秘而低调地生活。除了工作、上学、购物这些必须的行为之外,百里家的人几乎足不出户,百年来,他们总是以一种不为人知的坚毅跟执着,固守在这片名叫“碧落”的森林里。

浮生物语·猎狮(2)

这片森林的名字,是她的曾祖父起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百里未步知道森林的名字,来自白居易的诗。

给东欧的森林起一个古中国的名字,真是怪异的搭配。

从百里未步出生到现在,十七年时间,她家只来过三次客人。印象最深的,是她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天,一个黑发过腰的中国女-人,脸孔美丽,身姿婀娜,穿着黑色的衣裙。她和父母在聊天,声音很低,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百里未步皱眉望着这个陌生的女-人,从对方如花明媚的笑容里,看到了一抹欲言又止。

女-人离开时,百里未步躲在门后,看着她母亲紧紧拉着女-人的手,不甘心地问:“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已经失去了未晴。我害怕将来……未步会跟她的姐姐一样。”

她也看到总是微笑温和的父亲,第一次锁紧-了眉头,用期待一场拯救的急切目光望着那个女-人。

“今天我只是来看看老朋友罢了。”女-人笑笑,淡淡道,“既然给她起名叫未步,那么未来的每一步,都交给她自己去选择吧。”

随后,百里未步分明看到那女-人回过头,用一道迷人深邃的眼神捕捉到偷看的自己,女-人那张浅玫色的嘴唇朝她轻轻动了动。

她是在对自己说话么?她仅仅只是动了动嘴唇而已,耳畔却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拿出真正的勇气,猎人。”

女-人离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外人来过她家。准确说,是想来也来不了。百里未步从不邀请同学到家里玩,曾有些好事的男生偷偷跟踪这个中国女孩,结果是跟踪一次迷路一次,只要百里未步一走进“碧落”,那些愣头小子就再也看不到她的踪影,那些高大的树木,仿若活过来似的,移动着挡住他们的去路。

百里家,不容外人踏入。

因为,他们的体-内,流着人马族的血液,天生的猎人,遗世孤立,只为自己的宿命而存在。

2

罗克萨那高中是锡纳亚市里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全校的学生加起来也不过一百人。普通的学校,普通的老师,普通的学生,像这落雪的冬天一样千篇一律。

百里未步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是在主教学楼的楼顶。

她逃课了。满黑板的公式与数字,口沫四溅的数学老师,让她昏昏欲睡。

暮秋的下午,躲在屋顶晒太阳是个不错的享受。百里未步双手撑地,半眯着眼仰起头,双脚悬在护栏外,惬意地摇晃。

“风一吹,你就会掉下去的。”

她的身边,不知几时多出一个颀长的身影,遮住了侧来的阳光。突如其来的声音是温和的,但还是让她吓了一跳,塞-在耳朵里的ipod耳机因为她的猛一转头而扯落了一半。

“别怕,我又不是来抓你的老师。”身边的人很好笑地望着她,一对长着好看双眼皮的眼睛闪烁着湖水一样的光,薄薄的嘴唇略略上翘出迷人的弧度。

是个中国人,最低限度是东方人的模样,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不低于180公分的身高,穿着剪裁得宜的白衬衫与牛仔裤,一件浅蓝色的暗格毛衣悠闲地拴在肩头,一头及颈的黑发自然微卷着,阳光下,黑发里埋藏着几缕赤金的颜色,黑色的低调与金色的张扬配合得刚刚好。

他站在楼顶的边缘,稳健挺拔,说的,是地道流利的中文。

百里未步从不知学校里还有除了她之外的中国人。

“你是谁?”她缩回脚,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警惕地瞪着他。

“你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绑匪。”他转身朝她走近一步,看定她,“我长得有那么可怕?”

浮生物语·猎狮(3)

“衣冠禽兽都长得好看!”百里未步冲口而出,边退边说,“你到底是什么人?站住!不许再过来!不然我喊人啦!”

对方充耳不闻,反倒一个箭步上前,出其不意地拽住了她的胳膊,轻轻一拉,她就撞上了一个温暖宽阔的胸膛。

百里未步一愣,大骂一声:“臭流氓!”旋即一把推开了他,-脸-红得像番茄。

“当流氓也比眼看着你高空抛物好啊。”他一点也不气恼,墨黑的眼眸里是显而易见的宽容,他朝她背后努努嘴,“自己看看。”

百里未步狐疑着回头,身后的围栏不知几时断开了一个缺口,她再多退一步,就是真的高空抛物了。

“你……我……”她本想说谢谢,但是死都说不出口,如果不是他突然冒出来,她应该还在舒服地晒太阳。

“我叫岑恺文,大家都叫我kev,刚刚从中国来,打算进罗克萨那念书,今天是来办手续,然后顺便四处参观一下。”他友好地朝她伸出手,“贵姓?以后我们就是校友了。”

百里未步松了口气,脸色比刚才好看多了,嗔怪一句:“这里到处都是大好河山,你干嘛非要到这破屋顶来!我叫百里未步。”

“姓百里的人很罕见。”岑恺文有些惊讶,继而笑道,“不过你很可爱。”

姓氏跟可爱,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系么?这个人说话真是前言不搭后语。不过,被人很诚恳地称可爱,总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看看时间,百里未步吐吐舌-头,朝他摆摆手:“好啦,你慢慢参观吧,我得回去了。看在都是中国人的份上,今天的事就不跟你计较了。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同胞帮忙的,来找我就是了。”然后匆匆下楼了。

岑恺文微笑着目送她匆匆跑走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从凝固到消褪,只用了很短的时间。

他沉默地走到屋顶边缘,远眺着前方山脉的轮廓,对着空气说话:“我找到她了。反应力零级,反抗力零级,杀伤力零级,完全没有觉醒的猎人。”

阳光渐渐黯淡下去,迎面而来的风,吹开了他额前细碎的头发,一道s型的金线印记,埋在他的额前,隐隐生辉。

一种与他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深沉甚至沧桑渲染着他身上每根线条,令他与刚才判若两人……

他吸了口气,纵身从楼顶跃下。

3

一连三天,百里未步都没有在学校里碰到她的新校友,那个叫岑恺文的家伙。

难道他选了别的学校?还是水土不服病倒了?还是……

wait,自己干嘛去关心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百里未步甩甩头发,抱着一摞书本,拽了拽书包带子,跟几个路过的同学saygoodbye之后,打着呵欠走出了学校大门。

生平第三次,她家里又来了客人,不是当年那个漂亮的中国女-人,这次是五个中国人,一个白发老头,一对中年夫妇,还有两个不到三十的年轻男人,都穿着对襟唐装,不苟言笑。

她的父母对这些客人,热情中夹杂着一种别样的尊重。

看着这些客人,百里未步依稀记起,十年前,他们似乎也来过。她肯定是见过他们的。但是又不太确定,那段记忆太模糊了。

那五个人一住就是十天,还没有走的意思,似乎在等什么。她问父母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什么时候走,父亲只说是国内来旅游的亲戚,玩够了就走。

可是,在他们到来的次日晚上,她去阁楼上拿东西时,曾听到从父母房间中传出争执的声音。

“不过……这么多年,他们很安分守己。”母亲的声音很无力。

浮生物语·猎狮(4)

“你忘了那个诅咒?你看看未雨现在的样子,你认为你儿子还能再熬过一个十年?平安夜,九色葵便要开花,我们无从选择。”苍老低沉的声音,不可违逆。

百里未步好奇地停步在门口,正想继续偷听下去,不料房门一下打开,那个中年妇-人冷着脸出现在她面前。

她傻笑两声,识趣地下了楼。

其实她对他们没头没脑的谈话没有一点探究的兴趣,对这几个不速之客,除了客套地喊几声爷爷叔叔婶婶之外,百里未步跟他们没有任何交流,只盼着他们赶紧走。

她真的不喜欢这些人,哪怕父母说他们是亲戚。

离开学校,百里未步没有回家,去了附近的诊所。出来时,她手里多了几袋红红白白的药丸。

“你病了?”

她的视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全部挡住了。

“神出鬼没显得你很时尚?”她瞪着又一次突然冒出来的岑恺文,这家伙今天穿了一件黑外套黑毛衣加黑牛仔裤,配上他的身形与脸孔,ol得像电影里的死神,怪好看的。

“我入学手续还没办好,下周才能进校。”他无奈地耸耸肩,“我要去锡纳亚疗养站的卡亚宾馆找人,正问路呢,就看到你了。”

“卡亚宾馆?”百里未步一乐,“遇到我算你走运。我常去打工的那家餐厅,离卡亚宾馆就五分钟的路。”

“你打工的餐厅在哪里?”岑恺文为难了,“我初来乍到……”

“走吧!”百里未步拍拍他的肩膀,“也只有我这么好人品的人,才肯亲自把你护送到目的地。”

他看着她顽皮夸张的神情,略是一怔,笑着摇摇头。

天气已经越发冷了,外头的行人每个都裹起了厚厚的大衣,匆匆往家里赶。

百里未步领着他,打算从碧落森林里横穿过去,这条路她走过无数次,是通往疗养所最近的路。

两个人的脚步,踩在林间小道的落叶与枯枝上,发出规律的嚓嚓声,天边的太阳已经沉下大半,空寂的森林里,光影黯淡。

“你还没答我,是你病了么?”岑恺文边走边问。

百里未步摇头:“这是给我弟弟拿的药。十年前他生了一场重病,身\_体一直不好,常年都要服药。”

“你弟弟多大了?”他问。

“小我四岁,十三岁。”

“真可怜啊。”他突然有点心不在焉。

“他是个可爱的药罐子。”她笑笑,乐观地仰起头,“一定有办法治好的。”

天际最后的微光穿过树顶落在岑恺文的脸上,斑驳的阴影掩盖了他的眼神。

4

今天的感觉有些异样。在那条走过无数次的捷径上,百里未步迷路了。

她领着岑恺文,无数次回到同一个地方,不论朝哪个方向,总会回到那片被高高低低的云杉树围绕,被一方溶洞跟一片小小湖泊夹住的不规则空地上。

百里未步清楚记得,每次走到这块空地之后,只要再向东走上二十分钟,就能看到达蒂餐厅的房顶了。

可今天,为什么走来走去都在绕圈?而且,每走一段距离,林中的雾气就越浓一些,起初还是纱一般薄薄的一层,后来便如同烟雾般浓重了。站在湖边,他们顶多能看清周围十米的范围。

“我说……你是不是带错路了?”岑恺文停下脚步,尴尬地咳嗽两声。

百里未步皱眉,挠头道:“不可能,这条路我走过无数次了。”她走前两步,狐疑地说:“这个时间是不应该有这么大雾的。这太奇怪了。”

“完蛋了。”岑恺文无奈地看看手表,“都已经六点半了。”他抬头环顾四周,面色一沉,忽然压低声音对百里未步道:“我听人说,日落之后的森林里,可能会有跟人作对的妖精或者怪物,它们用自己的异能将人困在森林里,让他们一直在原地兜圈,无法走出去。”

浮生物语·猎狮(5)

“还有种版本是吸血鬼,这个罗马尼亚的名产喜欢把人困在森林里,然后出其不意地咬住他们的脖子。”百里未步回头朝他扮了个鬼脸,故意露出自己的小虎牙。

“你都不怕的么?”岑恺文瞪着她,一挑眉。

“不怕。”她很老实地点头,“我生下来就不怕这些所谓的妖魔鬼怪。很奇怪吧?”说着,她一撇嘴:“你们男生就是喜欢说这些来吓唬女生。没劲。”

岑恺文望着她清澈见底的眼睛,笑笑,没有说话。

“可现在我真被难住了。”百里未步长长吐了口气,“不管什么原因,我们现在的确迷路了。天黑之后,森林里处处都是危险。你刚来,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

“那要怎么办?要不照原路退回去吧。”岑恺文看着镶嵌在密林之中,幽暗不见尽头的小路,边说边摸出手机。

“你不会想报警吧?”百里未步朝他摆摆手,“这里没信号的。”

岑恺文没理会她,在手机上摁了几下,然后高高举起,在空地上来来回回地走,说道:“我用手机里的gps定位现在的位置。希望能有用。”

可是他来来回回走了半晌,最后沮丧地垂下手,摇了摇手机,暗骂了声:“shit!连一颗卫星都搜不到。”

“别搜了,我们再试试另外一条路。”百里未步从地上拾起几块黑色的小石头,在左侧的一棵树下摆成个三角形,回头冲岑恺文道,“做个记号,就不会走重复的路了。走吧。”

但是,三十分钟后,他们又回到了湖边。

天色已经黑尽。夜晚的森林,暗如幽冥,天际一抹惨白的月色,让眼前的一切虚迷阴冷得不像人间。岑恺文微微喘着气,一拳击在身边的树干上,隐隐的怒气无法掩藏。

百里未步一-屁-股坐到了树下,反复急速地前进已经让她疲累不堪。

“你还是不怕?”岑恺文背靠树干,打量着月光下百里未步疲惫但镇静的侧脸,眼底有别样的深意。

“我哪有时间害怕。”她朝他吐舌-头,干脆地说,“我带你进了这片树林,就有责任把你带出去。”

“挺有气魄的啊。”岑恺文微微一笑,“可你现在能有什么办法?这片森林的每条路我们几乎都走过了。”

几声野兽的凄厉嚎叫,忽远忽近地传来。在这样的森林里,他们不是主宰一切的伟大人类,只是随时有丧命之虞的猎物。

百里未步站起来,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的岑恺文,眼神流转之中,似是下了个很大的决心,突兀地问:“如果我的手中藏着一把弓箭,它可以带我们走出迷途,你信么?”

岑恺文略略一怔,笑道:“你在念哪位诗人的诗句么?”

百里未步没搭腔,从书包里摸出一把精致小巧的瑞士军刀,啪一声打开……

岑恺文眼中突然闪过一丝金芒。

5

十年前。

雪,鹅毛般密集而下,整个森林里,浓重的白色从地上延展到天空。

碧落林里,一男一女在积雪之上飞快奔驰。

踏过的雪地上,交织着点点殷红与碧绿的痕迹,鲜艳而惊心。

身后,奔跑之人看不到的地方,有火光摇动,还有火光之下,涌动的人影,每一个都急迫,每一个都凶悍。

许久,男女二人停步于一处巨大的溶洞前,女-人急匆匆地将男人往洞里一推,她美丽的脸孔上交织着痛苦与不舍:“剩下的事交给我,我不会让他们伤到你!”

“你疯了?不许去!我不需要女-人来保护!”男人追出来,肩头豁开的伤口里淌着血,绿色的,像流动的美玉。

浮生物语·猎狮(6)

“九色葵已经开花,焰晶箭出世,你不可能是人马族的对手!一旦被他们找到,只有死路一条!”女-人紧紧抓住男人的手,脸庞涨得通红,“相信我,我一定有办法化解这场大祸。”

“不行!”男人坚决反对,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我们离开这里,离开罗马尼亚,走得远远的!”

女-人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你忘记你不能离开这片森林么?你突破不了百里家设下的结界。”

“试试看!”男人的眼里,有比喀尔巴阡山还要浑实的坚决与不妥协。

“我能让他们无法伤害你!”女-人急了,“你相信我!只要过了今晚你就安全了!”

“我不需要!”男人的怒火,一瞬爆发。

争执的二人,谁都没有留意到身后突然闪现出的两个黑影。

嗵一声闷响,电光火石的一击,男人的脖子一麻,目光停滞在女-人的脸上,缓缓倒了下去。

一对中年夫妇,黑袍裹身,面无表情地扶住了他,准确说,是牢牢制住了他。

“你们……”女-人起初吃了一惊,旋即咬了咬嘴唇,毅然说,“我会解决。你们信我。他不会有事。”

夫妇二人没有理会她,扶着昏迷的男人,转身离开,连一个字都不愿同她讲,眼里,只有强压下的悲愤与些微的无力。

“你们……相信我啊!”

落雪越来越大,大得淹没了女-人的声音,和她转身离开的足音。

相反的方向,两头毛色如金的狮子在林间飞跑,耀眼的颜色,像遗落人世的太阳,趴在其中一只背上的男人,双目紧闭,口里喃喃唤道:“未晴……”

百里家的地下室,一个人影小心翼翼闪入。

手电的光在地上胡乱扫射,人影跌跌撞撞穿过弯曲的廊道,站到一扇紧闭的木门前。

亮晶晶的钥匙在黑暗里闪烁,叮当声中,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束光照到门后那类似神龛的台子上,一个漆成黑色,描金镂花的木盒,端端摆在正中,光滑的表面上,似有一层水纹般的蓝光在流动,肃穆到不可接近。

人影缓缓走近,木盒上的蓝光,渐渐映亮了那张惊惶,却美丽依然的脸。

她愣愣站在木盒前,缓缓伸出了手……

6

“别动!”岑恺文摁住了百里未步握住瑞士军刀的手,警觉地转过头,“你听!”

身后数米远的树丛里,传来悉索的响动以及粗重的呼吸,冰冷的空气中零散着淡淡的血腥味。

两人的目光尚在搜寻,树丛中猛然窜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重重落在距他们不到五米的地方,两只隐隐闪着血色的眼睛,像两盏小灯在闪烁。

百里未步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一头尚未完全成年,但已足够凶猛的年轻棕熊。

按照惯例,这些大家伙应该已经冬眠了。以百里未步所知,熊不肯冬眠,唯一原因是食物储备不够。

月光下,棕熊轰地立起身-子,硕大的身-躯在夜色下怪异地扭-动,发出嗷嗷的吼声。

百里未步慢慢站到岑恺文前头,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别乱动,我让你跑你赶紧跑,别回头!”

岑恺文的眼里流过一丝讶异,片刻,他拽拽如临大敌的百里未步,小声道:“它好像不是来吃人的,你看它的左前爪。”

棕熊高高扬起的爪子上,有一圈寒光闪闪的铁片,仔细一看,上头还沾染着血迹。

捕兽器?!

百里未步见过这种粗暴但有效的玩意儿,在罗马尼亚,捕猎是合法的行为。

以这个简单机械的咬合力来说,如果换作一只鹿或者别的更脆弱的动物,一旦碰上它,捕兽器上的铁齿会直接断了它们的四肢或者脖子。

浮生物语·猎狮(7)

“它只是受伤了。”岑恺文沉沉说了一句,举步竟要向棕熊走去。

百里未步一把拽住他,低声呵斥:“你疯了?!受伤的棕熊,比不受伤的更凶狠十倍。你……”

棕熊颓然垂下-身-子,像一滩烂泥一样坐到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受伤的前爪在身前痛苦地颤-抖。

对她的警告,岑恺文充耳不闻,拉下她的手,毫不犹豫地朝棕熊走过去。

看着这个靠过来的人类,这头猛兽的眼里,居然渐渐没有了敌意,也不再咆哮,取而代之为喉咙里一阵呜咽的悲鸣。

岑恺文走到它跟前,竟俯身摸了摸它的头,像安抚,嘴里还喃喃低语着什么。

棕熊渐渐安静,舌-头缓缓-舔-舐着前爪上的伤处。

全身的神经依然绷紧,百里未步却忍不住奇怪,这头熊的表现实在背离常理。

“很快就没事了。”岑恺文蹲下来,边说边捏住了已经深深刺进棕熊皮肉中的捕兽器,微微一皱眉,双手朝两边用力一拉。

咔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森林里尤其刺耳。

铁制的捕兽器在他手里生生碎成了数截,从熊爪上无力地落到了地上。

热热的血,从熊的伤口里大量涌出,染红了他握在上头的手。

棕熊低吼了一声,可能是痛,也可能是解脱后的狂喜。百里未步无心去分辨这个,她现在关心的,是眼前这个男人,是什么力量或者说胆量,让他做出这种不怕死的行为。

要知道,只需像拍皮球那样轻松的一下,棕熊的巴掌就能拍掉他半个脑袋。可是,他从头到尾竟然毫无畏惧,半点都没有。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普通人,这不符合逻辑。

他从身上的毛衣扯下一只衣袖,卷成一个条,细细扎在棕熊的伤口上止血。

做好这一切后,他才略略松了口气,拍拍熊的脑袋:“看你这么强壮,过不了几天就没事了。以后要小心,不是每次都这么好运的。走吧。”

棕熊晃晃脑袋,扭-动起笨重的身-子,试了几下才把前爪放到地上,然后一瘸一拐地朝林中而去。走了几步,它回头看了看岑恺文,眼睛里居然有一点儿濡--湿--。

百里未步认为自己肯定是产生幻觉了,野生的棕熊能听懂人话,还会哭……

岑恺文朝它挥挥手,示意它快走,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当棕熊的身影跟气味都消失在夜色中时,百里未步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直视他的眼睛问:“你是什么人?”

“我不是人。”他突然坏笑,“这个答案应该是最符合逻辑的。”

“你……”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如你天生不怕妖魔鬼怪一样,我天生就不怕这些动物。”他收起戏谑的表情,认真道,“不论小动物还是猛兽,对我都很友善。也许它们知道我没有伤害它们的心,所以对我也没有戒备吧。动物都是有灵性的。”他朝她神秘地笑笑。

“真的?”她半信半疑。

“我们两个都是怪物。”他哈哈大笑,旋即道,“看来今晚是回不了家了,希望天亮之后能找到出路。”

“希望天亮之前我们没有被冻死。”百里未步把外套裹紧-了些,“去刚才路过的溶洞吧,好歹比傻站在外头强。”

很快,二人在那个巨大的溶洞里,找了个避风的位置坐了下来。这里头的寂静,掉根针都听得到。

“你胆子真大。”短暂的沉默后,岑恺文开玩笑般朝百里未步竖起了大拇指,“换成别的女孩,看到那么大一头熊,肯定当场吓晕过去。”

“不及你。不但不怕,还敢给熊治伤。我说你这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手劲还挺惊人,竟然徒手把捕兽器捏碎了!”百里未步转过头怪异地打量他,“你怎么办到的?”

浮生物语·猎狮(8)

“一时情急吧。”他舒服地靠在石壁上,“被那样的玩意儿刺进肉里,多疼哪。应该让人类自己来试试,他们就知道这是怎样一种感觉了。”

百里未步分明看到他眼里泛起了寒气。

他怔怔看着从洞外透入的微光,自言自语道:“它们不过是想安静地在自己的家里生活。但是,仅仅这样都不行。人类不断在干毁家灭族的事,砍伐、狩猎、无休无止。多么讨厌。”他侧过脸,看定百里未步,脸上浮出别样的浅笑,问:“对不对?”

百里未步一愣,转念一想,点点头,低声道:“好像……是这个样子。”

她想起当地那些猎人,用各种方法捕杀林中的动物,想起他们抓起尚未完全咽气,伤口还在淌血的猎物,得意大笑着在镜头前摆出各种胜利者的姿势拍照留念,想起刚才那头棕熊的哀鸣。

心里,突然像压上了一块石头,不痛,却堵得慌。

两人之间,又是长久的沉默。

百里未步靠着冷硬的石壁,阵阵倦意不可遏止地涌来。她再也支持不住,终于合上了沉重如铅的眼皮。

睡梦中,有人喊她的名字。是个女-人,急切而悲伤,喊了一遍又一遍……未步……未步。

听得她都忍不住难过了。

是姐姐吧,好多年都不见的姐姐……

岑恺文看着已经睡得歪倒在地上的她,因为寒冷,下意识地将身\_体蜷成了一团,微微颤-抖着,红红的小嘴时不时动两下,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梦话。

他脱下外衣,轻轻盖在她身上。

整个世界陷入了彻底的无声状态,他起身出了山洞,片刻后归来,手里握着一个赤红色的浆果,轻轻放到百里未步的身边,一股冰凉香甜的气味,从果子里散发而出,钻进她微微抽动的鼻子里……

7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者皱着眉看了百里未步一眼,拂袖而去。

“早说过百里家的人不能要女儿,你们偏要妇-人之仁。”中年男人颇有怒意地朝百里未步的父母道,“你们这一支后裔,当年以追捕之名从中国逃到罗马尼亚,就是为了保全腹中的女婴。现在你们看看,自己的行为给你们带来了什么?给我们整个人马族带来了什么?疼痛,怪病,甚至死亡!你的大女儿已经错过一次,现在连小女儿也……唉!”

在他转身离开之前,冷冷朝百里未步的父亲扔下一句:“这次,势在必行。我们是猎人,这是永远不会更改的事实!”

百里未步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些动怒的客人,以及神色复杂,像做错事的学生一样沉默而立的父母。

她做错什么事了么?不就是因为迷路彻夜未归?可她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他们面前么,至于上升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种高度么?

不过唯一奇怪的是,当她一早醒来时,溶洞里只有她一个人,岑恺文不知去向。她还急切地在附近找了他半天,可一无所获。直到她循着原路顺利走出森林打算去报警时,恢复信号的手机收到了岑恺文的短信——“家有急事,先走一步。你睡得像头猪。”

她一愣,手机屏幕上仿佛浮现出岑恺文揶揄的笑脸,她情不自禁朝那条短信吐了吐舌-头,快步朝家里走去。

回到家,才发现气氛有点不对。接着便是那通莫名其妙的指责。

“爸妈,这是怎么回事?我被困在森林里一晚上,你们不安慰我一下,还让外人指着鼻子骂我?”百里未步撅着嘴蹭到父母身边,委屈地吸了吸鼻子,装要哭的样子。

而这次,父母并没有像从前一样,宠溺地摸摸她的头,继而好言相慰。

浮生物语·猎狮(9)

父亲从衣兜里掏出一条手链,放到百里未步手里。

“咦?我的手链怎么在这里?”百里未步惊讶地一摸手腕,那条她十岁生日时母亲送她的串着一只纯金小猴的手链,居然在父亲手里。这条手链是她的大爱,睡觉都不离身。

“跟我过来。”父亲叹了口气,转身朝通往地下室的暗门走去。

百里未步狐疑地跟了过去。

她家的地下室,并没有什么特别,一条通道连接着三个呈品字型的房间,除了尽头那个房间平日总是锁上的,另两个房间连锁都没有。不过她知道,锁上的房间里,有个神龛,还有百里家各位祖辈的牌位,每年农历春节的时候,他们全家都会去那里上一炷香,并没有什么特别隆重的仪式。至于另外两个房间,就更没有什么特别了,一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很多都像砖头一样厚,落满了灰尘。一间养着寥寥数盆貌不惊人的花草,也许因为常年照不到阳光,总是半死不活的样子。

父亲打开了最里头的那间房。老实说,百里未步十七年来,除了每年一次的拜祭,她从不下地下室,她对漫画的兴趣远多于那些一看就头痛的砖头书,至于花花草草,就更没有兴趣了。不知道父亲突然带她来这里干什么,离春节还有好几个月呢。

房间里没有灯,只有蜡烛,红色的,分立在神龛,还有牌位所在的木台上。

父亲边点亮蜡烛,边沉声道:“凌晨,有个男人拿着你的手链来找我,说如果我不在天亮前交出箭伤解药,你的性命就会终止于太阳升起的时候。”

百里未步心里咯噔一下。

“爸爸,我……我不是很明白。”她的心,突然像那些烛光一样摇晃不止。

“我们是什么人?”父亲回头,熄灭了快燃到头的火柴。

百里未步一愣,说:“我们……是人马族的后裔,天生的……猎人。”

父亲看着台上那些黑色的牌位,“从上古时代开始,人马族的先祖就开始无休无止的狩猎,我们是最骁勇善战的一族,族里的每一个分支都是天生的猎人,世上最犀利的弓箭随我们一同降生。”

“我知道。”她看着父亲严肃的脸,小心翼翼地说,“人马族最有名的人物之一,是卡戎,黄道十二星里射手座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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